一個脾氣暴躁的名醫，送到我的眼前已經昏迷不醒了，身上有著鼻胃管、呼吸內管、尿管、動脈導管、中央靜脈導管，還有兩條般靜脈注射大導管，我看了，很不可思議：他癌症末期了，怎麼會到如此地步？
我找他的家人一起坐下來，原來他從疾病發現到變成如此也不過3個月時間而已，病患本身很大男人主義，家中大小事他一個人說了就算，沒有人敢違背，只是我不解一個膽道癌末期，怎麼沒有人跟他説呢？
原來由於他的不好脾氣，連家人都不願告知他的病情、那些醫師也沒有人敢告訴他，只是說有膽結石而已，因而到今天忽然昏迷不醒，原來這是一個集體向名醫撤謊的故事……
我走到床邊摸著他依舊溫溫的手，可惜家裡沒有人敢替他簽署撤離維生系統同意書，看著他忽有皺眉、忽有嘴巴微動要把管子吐掉的動作，病患也許快清醒了，其實當下我心中也如此祈禱，因為似乎只有如此他才可以決定自己有善終，無法指望家人。
我看門診到一半接到電話：他真的醒過來了，我趕緊過去看他：在加護病房見他開始反抗得厲害！
這是可預期的，因為對他而言，只是像睡醒了卻突然發現床邊一群穿著白衣服陌生人在他的頭上、身上和腳下，他當然很恐懼，開始抗拒起來。很快的，他發現自己雙手雙腳被綁在床上不能動，還有嘴巴被插管、膠帶綑綁住不能說話，他有盡力氣開始摔頭、搖頭，因為脖子搖晃是他唯一可以動的關節。
接著他的頭、他的脖子也被迫約束固定，不能動了，因為他身上有太多維持生命的管子，只要一被扯掉或脫落，對醫護人員來說這是有關病患安全的主要任務，當然不允許病患如此躁動的。
頭上生命監視系統，隨著不時的身體扭動，也一直警示聲大響，似乎正如他説「我不要！我不要！我不要這樣……」
我來了，握住他的手，坐在他床邊：自我介紹，告知他我等下會來拔管，但是要他保持冷靜，說完了，我覺得不太可能他會乖乖不暴躁亂動，「老師，請聽好，緩緩閉上雙眼，心中隨我反覆唸阿彌陀佛……」
他真的聽我的話了，他保持冷靜下來，順便告知呼吸治療師準備好拔管動作，我始終握住他的手，讓他知道我一直在床邊而得安心！
當管子從嘴巴拿掉，我才叫他張開眼晴，我另一手輕拍他肩膀：「辛苦了！」只是如此一個輕輕拍，他的男兒淚掉下來了，從雙頰流到嘴角，我遞紙巾給他，豈知流更多淚：「我錯了！我錯了！嗚……嗚」
我和護理師同時疑惑看他：「我以前告知我病患，有簽署DNR的，就不用再來看我門診，因為我不願醫療資源花在這些身上……」
他搖晃頭：「原來我錯了，我如此情況，你還都願意坐在床邊等我恢復……」眼前的他，以前那硬漢脾氣角色全無了，我知道這是告知他病情的好時機，他開始有了歡笑點頭，我心想知道病情不是應該更難過嗎？
他微笑：「其實不瞞黃主任，我早已知道自己病情，我只是看我的家人和醫療人員在撒謊演戲，本想一切規劃好後再向家人宣布，只是這次來太快了。我知道我沒有時間了，叫我的家人全進來……」
我點頭，然後頓了幾秒，他看到了「怎麼了？」「老師，你什麼時候會簽DNR？」他不遲疑回答：「就是現在。」就如此我在加護病房伴隨大家一切善終辦妥，才回去門診繼續看診。
當天下班前，去安寧緩和病房看看老師，社工人員打電話給我；説有患者投訴當天上午十點來，下午三點才看到我，診間中還離開很久一段時間呢？啊！老師在旁聽到了：「這樣投訴你不生氣嗎？」我苦笑：「我是真的在加護病房工作，不是去休閒，可能一般人不太清楚吧！」
只見老師倒吸了一口氣：「唉！像我一直在門診看病患，那些門診病人相對穏定好治療多了，而你又門診和加護病房，從穩定到不穩定的病人都包括了，還要大家好好善終！謝謝你！不是每個醫師願意如此。至少幾十年來，我就是不願如此的一名醫師！但你的作法，卻令我感動不已……」
回途路上腳步不知不覺放輕鬆了，我身邊跟著護理師：「主任被投訴了，還如此輕快腳步？」我才停止腳步認真說：「不希望救不回來了的病重末期病人，還要繼續受苦……這是善念也是善行，你看連名醫老師那麼堅硬性格，也在生命最後一刻放柔軟，我們知道這是行善的事，就堅持到底，即使過程中偶有投訴埋怨呀。」
「真希望每個醫師會如此像你放寬！」「我們改變不了別人，但我們可以改變生命盡頭的人，這無關他的脾氣如何、或職業為何，人人得死，故也期望人人得以善終啊！」
護理師步聽完，腳步開始輕快起來了，我知道：她會和我一樣，傻傻的一直輕快行善至終的，不是嗎？
<本專欄反映專家意見，不代表本社立場>
作者：黃軒（台中慈濟醫院重症醫學/胸腔內科專科醫師）2016.01.13
文章來源:
http://www.commonhealth.com.tw/blog/blogTopic.action?nid=145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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