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飛球(化名)在高一時因為難以與班上同學相處而前來求助。第一次見面,是某堂下課時間,他用高八度的音調對我說:「老師,我不需要接受輔導,我只是要跟你說一下我們班的狀況。」接著一股腦兒地抱怨起班上同學的各種不是。

我認真地聽完,告訴他,我們或許得花多一些時間討論。飛球聽了,頗不以為然:「老師,我該說的都說完了。我看你也沒多厲害,我就知道你幫不了我!」他以斜眼瞪著我,語帶諷刺,悻悻然地離開。

一週後,飛球又來找我了。

「老師,你上次說要花多一點時間討論,是嗎?」他問。我點點頭。

他思考了一下,同意當天與我約一節課的時間進行晤談。他不忘補充:「老師,我不需要接受輔導。」我告訴他,我知道了。

這一節課的晤談時間,可真是難熬。飛球情緒激動,在會談室裡大聲咆哮,先是怒罵班上同學的不友善,再抱怨學校老師教學不力且管東管西,最後連家人都不放過。他以一貫高八度的語調說:「我實在很倒楣,怎麼會遇到這樣的老師和同學!」

「我看你也幫不上忙,虧你還是個輔導老師!」我承認,以他目前的狀況,確實幫不上忙。我努力抑制心中不斷燃起的怒火,苦笑地點點頭,目送他離開。

一個月後,飛球再度前來要求約時間晤談。在這次晤談中,飛球先以平穩鎮定地語調抱怨生活中的事情,接著越講越激動,情緒完全崩潰,聲嘶力竭地哭喊著。說到痛處,竟將手上成團的衛生紙朝著我狠狠地丟了過來。

我閃開了。結束晤談前,他說:「哼!我就知道你幫不了我!我打聽過你了,據說你有什麼心理師的證照,沒想到也沒什麼了不起!」。

幾個月過去,飛球沒有再來找我。飛球的人際關係實在不佳,我聽說他暴躁易怒的情緒令同學不敢恭維,被刻意孤立排擠,成了班上的獨行俠,只有在每天坐公車回家時,有個別班的同學願意與他交談。

半年後,飛球又出現在我的面前。我問他:「好久不見,最近還好嗎?」

「不好!就是不好,才會來找你。」飛球板著臉。

「謝謝你想起我了!」我開玩笑地說。

我們又約了一節課的時間討論,一如過往,飛球在會談中,卯足全力大肆抱怨,當我試著引導他從不同觀點思考,全被打了回票,他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,對他來說,全世界的人都虧欠他,包括我在內。

「老師,我覺得我是在浪費時間,找你討論一點用都沒有。」會談時間快到時,他迸出這句話。我不意外,倒是好奇地問他:「你總是說我幫不上忙,你卻一再來找我,告訴我,為什麼?」這孩子沈默了。我們的會談到此結束,我沒有得到答案。

 

指責與批評:只要證明你不夠好,我就會是比較好的

與飛球的每一次會談,我總是深感挫敗,沒有任何施展的空間就算了,還得不斷接受他的批評。面對這類情緒高漲的個案,助人者得要有很強的心臟才行,如果想持續與他互動,得想辦法沈得住氣。

我認真思考,一個人為什麼總要抱怨他人的不是,指責完別人後,還不留情面地將砲口對準眼前的助人者?更令人納悶的是,如果覺得我的助人能力不足,為什麼還要一再地來找我求助呢?

我想,飛球的內在世界是充滿矛盾的吧!他需要與人連結,又無法全然地信任他人。他的過去有著受人背叛與欺負的不堪回憶,再加上某些先天的生理缺陷,使得他有著負面的自我概念。

由於他難以去面對自己那難堪、糟糕與醜陋的一面,再加上一直以來課業成績還算不錯,於是總是透過先發制人、貶低他人的方式來顯示自己優越的一面。為了不讓別人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,只好一直說別人的不是,以保護自己那脆弱不已的自我價值。

 

善用對個案的感覺與個案進行工作

一個老是抱怨與指責他人的人,當然不好相處。心理助人者在與個案互動的過程中,隨著個案逐漸真實呈現自己的同時,也會引發助人者的各種情緒感受。而這些對個案的感覺,正是個案周遭與他密切相處互動的人所感受到的。

因此,心理助人者需要善用對個案的感覺進行工作。我思考著,如果我會感覺到生氣、挫敗或無力,飛球身旁的人肯定更是惱怒、無奈與疲憊,當然對飛球充滿敵意,不是疏離或冷漠以對,就是惡言相向試圖反擊。他人的敵意反應更加證實了飛球心中那「別人總是對我不友善」的信念。

飛球總是以優越來掩飾自身缺陷、以詆毀他人來抬升自我價值。他是如此地重視與小心保護自我形象,但在我的面前,卻又毫無虛掩地表達自己。而當他一再地暗示我的助人能力不足,卻又一再地回來找我,顯示我帶給他的是一些與其他人(特別是師長)不一樣的感覺吧!

 

個案行為的背後,有著無異於你我的需求

面對這類會對助人者進行「情緒攻擊」的個案,對助人者而言,是相當消耗能量的。不管是穩定會談,或者不定期地見面,往往令助人者退卻、想逃。

然而,當我們決定對一個生命提供協助的那一刻起,我們就沒有逃開的空間了。即使我們被個案的情緒攻擊弄到傷痕累累,被個案出的種種難題弄到身心俱疲,我們都得繼續陪在個案身邊,保持穩定。因為,我們提供給個案的,是一種有別於平日生活中人際互動的經驗。

如果我們逃開了,我們正在複製個案人際關係中的負向經驗,帶給個案的是更深的挫敗以及對人的不信任。

若我們可以理解,個案那些令人厭惡的言行背後,其實是無異於你我,有著亟待被滿足的需求,也就是想要被愛、被尊重與被肯定時,從這一刻起,即使我們不喜歡他,我們依然願意陪著他。

身為心理助人者,不需要強迫自己去喜歡每一個個案,但一定要去理解個案內在的苦痛,同時相信,不論個案展現出哪些行為面貌或型態,都有其值得被愛與尊重的價值所在。我們要提供的,正是讓他感受到被愛與尊重的空間。

 

穩定存在,創造有別於日常的情感體驗

就這樣與飛球折騰了一年多之後,飛球告訴我,他願意接受輔導,我們展開一段期間定期的會談。

我問他,是什麼讓他開始對輔導或對我的態度有了改變?他說:「我也不知道,但我觀察你很久了,你和別人不一樣。」

飛球仍然每天都在為身旁的人打分數,但我相信與他的這一段互動,是他成長過程中,很不一樣的經驗,是一種受到充分地愛與尊重的體驗。

(本文撰寫於2017年6月13日,文中案例已經充分改寫)

 

 

 

 

作者:陳志恆(諮商心理師)

陳志恆 /諮商心理師、學校輔導教師,小時候立志當上教育部長,長大後只想開個快樂電力公司。喜歡與人相處,卻患有權威恐懼症,常以正經嚴肅的形象見人,卻被學生視為諧星。內心住著不安分的靈魂,不學無術,愛湊熱鬧,寫作、演講、工作坊......什麼都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文章來源:

http://blog.udn.com/heng711/104472326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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