良醫、良知、良能;善生、善終、善別
《生死迷藏》推薦序
--國立成功大學醫學院教授 趙可式 博士
醫學系大一的新生說:「老師,您傷害了我從醫的理想!」
有一次我與某肝病權威醫師,給醫學系大一的新生上「醫學生涯」的課,他告訴學生說:「當我年輕時,我以為做醫師可以拯救天下蒼生。但隨著歲月漸長,經驗日增,我才發覺『人無法勝天』,醫療有其極限,許多病我們治不好,許多命我們無法救!」
在二小時的課結束時,一位很認真聽課,坐在前排的男生舉手發問:「老師,您傷害了我從醫的理想!我自小就想做濟世救人的醫師,好不容易才考上醫學系,以為從此就可實現理想,誰知道才一年級,您就告訴我們如此喪氣的話!」
從醫已近四十年,兩鬢已斑白的謙謙君子醫師老師,說錯了嗎?
一醫功成萬骨枯?
黃勝堅醫師在本書中坦言,他從接受醫學教育開始,老師就不斷叮嚀:「醫師的天職就是要治病與救命,拼了命的救!」可是,老師卻沒有教,當面對醫療極限,病人救不回時,要怎麼辦?
醫學的進步,人類生命的延長,都是靠著這種「拼命救」的理念而獲得的成就。畢竟「生命無價」,值得付出一切代價去爭取,然而無論醫療科技如何發達,醫師如何努力,終無法使人長生不死。
遇到「天命難違」的情況時,所有加諸於病人身上的醫療武器,都成了無意義的苦痛。如果醫師還不放手,且所有的病人都施予十八般武器:有肉就割,有洞就開,有管子就插,有藥就給,有機器就上。或許有一人的生命,因此而短暫地延長,但萬骨卻枯槁了!
何其有幸,台灣有像黃勝堅這樣的醫師,早在1996年,當第一次面對死亡時的年輕台大神經外科主治醫師,就已參透了醫學的真諦與醫療科技的極限,從此成了為末期病人爭取「善終權」的代言人。
黃勝堅醫師一年上百場的演講,使許多年輕醫師學習到不必再犧牲「萬骨枯」才換來的醫療智慧。現在又以生動的敘述,著作了可以超越時空,影響更廣更大的好書。
天人交戰的兩難抉擇,「愛他」?還是「礙他」?「害他」?
有次我坐計程車去某家醫學中心,司機告訴我:「恨死這家醫院了!」他娓娓道來令人鼻酸的故事:
原來他的母親一年前中風腦出血,家人早上起床時發現她已無心跳及呼吸,立刻送到這家醫學中心的急診。經過一番搶救後恢復了生命跡象,插上人工呼吸器及各種管路送進了加護病房,病人的昏迷指數(GCS)始終停留在3,是最低分數。
之後醫師要求家屬,簽字同意為病人做氣管切開,以方便抽痰與接人工呼吸器。住院二週後,就被要求轉送長期照護機構RCW(呼吸器照護中心)。病人就這樣活了一年,從未醒來。
這位老母親死亡時,全身關節攣縮變形,整個背、臀、腳全都破皮褥瘡。司機先生憤恨的說:「如果醫師早告訴我們後果會是這樣,我們絕不要急救,也不會簽字同意氣切。」
其實醫師與家屬一樣,都在「天人交戰」!
要救病人,出發點一定是為了愛:家屬的親情之愛;醫師的人類同胞之愛。但有時卻變成了「礙」與「害」。
黃勝堅 醫師天縱英才,在十多年,前某位病人的八十八歲老父跪地苦苦哀求:「求求你高抬貴手,放我兒子走吧……」之時,就覺悟到:愛他,該放手的時候,就放了他吧!
「積德」與「作孽」的一線之隔,此一「線」,是醫師對「預後判斷」的能力,與「倫理思辨」的能力考驗。
醫師拼命救人,命救起來了,病治好了,是積德!
病人受盡千辛萬苦,百般折磨,最後「歹終」,是「作孽」!
選擇了「參天地之化育工程」的神聖醫療專業,沒有人願意「作孽」!
這一線之隔的「線」,在於醫師對病人「預後」判斷的經驗與能力。醫療專業需要三種技能:診斷、治療、及預後(對健康狀況的預測)。此三種技能的精良程度,是評斷一位醫師專業能力的標準。
此外,今日的生命醫學倫理已有相當的進展,許多臨床指南可以供給我們,為病人的最大福祉,作倫理思辨。只是醫療團隊人員,必須不斷地精進「預後判斷」與「倫理思辨」二項能力。勝堅醫師在書中指出,若醫師此二項能力不足,將使病人與家屬陷入痛苦的深淵。
動輒揚言「告醫師」、「告醫院」,結果是:四輸!
本書中「自來血」的一章,勝堅醫師與醫療團隊從早上十點進開刀房,拼到深夜十二點多,近十五個小時拼命搶救因騎摩托車飆車的車禍青少年,但最後仍不治,且因大量輸血造成凝血機制的崩潰,使得遺體的血如同「自來血」般流洩不止。
人死了,家屬的悲傷必然有「憤怒」與「自責」的情緒,此時所有的情緒排山倒海朝 向 醫師與醫院。醫師只是為生命服務,卻非生命的主宰;病人的結果不滿意,家屬便就動輒揚言要告!
如此一來,醫病關係破壞,產生不信任,造成兩敗俱傷。如果醫師因為要躲避被告,可能會使盡一切醫療武器,反正家屬不能為了「多作治療」而告,這樣一來:
病人受盡折磨,病人輸!
家屬無限悔憾,家屬輸!
醫療人員違反倫理的行善及不傷害原則,醫療人員輸!
國家浪費了寶貴的醫療資源,國家輸!
「臨終灌水」與「臨終脫水」
勝堅醫師在書中好幾個故事,描寫了臨終病人因為代謝功能衰竭,卻又一直打點滴,導致病人全身水腫,臉及身體都變了形,使親人悲慟欲絕。
西方先進國家早已做過多項研究,證實病人必須「臨終脫水」,才會舒適輕鬆。若臨終前還打點滴,或插鼻胃管灌食,因其生理功能之衰竭,所有的水排不出去,造成病人負荷太重,甚至連呼吸都累。
台灣的文化「吃」代表「生命」,代表「愛」!若病人不能吃,就一定要打點滴,要插管灌食,此種錯誤觀念,希望能在讀了勝堅醫師的書後能有所改變。
上醫文化,堅叔的堅持,將改變台灣醫療文化!
當我數年前第一次聽堅叔二個小時無一分鐘冷場的精采演講後,就一直奇怪為什麼身為腦神經外科醫師,能如此認同、支持、並實行安寧療護的理念?
讀了他這本大作後,終於恍悟,是這麼多的病人及家屬教了他在醫學院,所學不到的生命與醫療智慧。他以悲憫之心,回顧這些血淚交織的真實故事,正符合了當代醫學非常看重的「敘事醫療」(Narrative Medicine)。
相信這本大作不只可教育醫學生、醫療專業人員、及一般民眾,更可能改變台灣的醫療文化,使之更人性化,更精緻化。安寧療護在中華文化中,應算是一種新的革命或「醫療社會運動」。
我們這一群同志同道攜手合作,定能造福無數的受苦病人與家屬。感謝有堅叔這樣的良醫,充滿良知與良能,以使我國社會有更多病人與家屬能善生、善終、與善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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