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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到母親病重的電話時,我人在紐約,正在和3歲的兒子玩遊戲。

電話是家裡的阿姨打來的,她說母親本不讓她給我打電話,但她知道, 母親是想讓我回去看她的。

最後阿姨說:「賀賀,阿姨也不希望你有什麼遺憾。」

高中畢業後,我就出國留學了。

同為大學老師的父母毫不猶豫地為我選擇了這條路, 他們認為對我來說這是最好的出路。

現在,我成了一名牙醫,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。但付出的代價是,我幾乎沒有了再跟父母團聚的日子。

坐在回國的飛機上,我突然很傷感。

我看到機窗裡反射的,是自己早生的華髮。18歲離開家,一晃20年過去,我不再年輕,母親也已經衰老。

15個小時的空中航行,我一刻都沒有閉眼, 20年的歲月在腦海裡翻騰,我從來沒有如此想念與害怕: 想念去世時我沒有在身邊的父親,害怕母親這一次也不給我機會。

突然間覺得,算得上功成名就的我,對父母而言不就是一個符號嗎?我畢業、工作、結婚乃至生子,他們都沒能親眼看見。

一切都在電話裡,以過去式的形態向他們告知。

好消息,放大了說給他們聽;壞消息,等到自己不痛了才肯讓他們知道。

關山重重,親情成為最遠的水。

難道這就是父母送我出國的意義?

情雖親,心卻很難接近。

下了飛機,我直接搭計程車去醫院。

已是深夜, 當看到病床上蒼老的母親時,我幾乎認為自己走錯了病房。可是,床頭卡上的名字,還有那依稀可辨的面容明確地告訴我─這就是我的母親。

母親也會老嗎?
在我的記憶裡,她好像永遠都言語幽默, 永遠都喜歡漂亮的衣衫,永遠都願意摟著我的肩膀比個兒。

那麼多年不在她身邊,我不能看著她慢慢變老,只能在這樣的時刻, 讓一夕忽老的她出現在我面前,眼睜睜地目睹歲月的殘酷!

母親是因腦溢血入院的。

她一直很害怕手術,直到我回來的第二天, 她才同意手術。

我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了字,回頭看她, 她的臉上充滿了坦然與信任,彷彿她的兒子回來了,一切就安全了一樣。

等在手術室外的時間並不好過, 同意書上那些可能發生的危險反覆在我腦海裡出現,揮之不去。

謝天謝地,手術很成功,
醫生表揚母親:「她的意志力很強。」

阿姨說:「還不是因為她兒子回來了?」

咱們千軍萬馬也抵不過她兒子一句話。」

術後3個小時,母親醒了。看到我,她笑了。

但很快,她用目光求助阿姨,並露出難為情的神色。阿姨說:「賀賀,你出去一下,你媽媽要小便了。」

接下來的日子,我覺得儘管我與母親是骨肉至親, 卻總有一種陌生與疏離感。

我們的話題在簡單的吃喝、要不要翻身以及國內外的生活習慣等非常表面的內容之外, 再沒有更私密和親近的了。不是不想說,是我們都找不到要說的情緒和話題。

20年不在一起,情雖親,心卻已經很難接近。

我想照顧她大小便,她說難為情;我餵她吃飯,她覺得不太習慣; 我扶她下地走走,但明顯不如阿姨做得讓她感到舒適…

看著她與阿姨有說有笑,我的心底有一種悲涼。

我和她, 在這個世界上曾經是最親近的─ 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,我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呀。

看著病房裡別人的兒女與母親親密無間的樣子,我感到很孤單。

母親的日記

一天晚上,我回到家,雖然很累,卻睡意全無。

隨便翻看母親的書,卻發現了她的日記。

母親的日記,在我父親去世之前,裡面寫的都是我;而父親去世之後,字裡行間全是他。

母親曾在獨自一人料理父親後事的諸多繁瑣裡追問:直到此時我才問自己,我生了一個兒子,然後為了他的前途將他送到了國外。
不管我多麼需要他,都只能對他說「我很好,不用掛念」,

這樣做,對嗎?

母親的日記每一篇都能輕易讓我落淚。

我不瞭解她,就像她也不瞭解我一樣,20年幾乎沒有交集的生活讓我們對彼此都很陌生。

我們怎樣才能重新認識彼此?

我做的第一件事,是跟阿姨學做母親喜歡吃的飯菜。

果然,吃我做的飯,她很有滿足感。

我給她買漂亮的衣服,她看到後很開心,馬上穿在病患服裡面。

我拿著從小到大與她的合影,讓她講那些過去的事情,她立刻變得滔滔不絕,記憶力驚人─ 我手上的每一個疤是怎麼弄的,連我高中同學的名字,她都還記得一些。

我們終於可以不必相對枯坐、親而無言了。

那天,我下樓買東西,快到門口時,她說:「賀賀,小心車。早點兒回來。」

我頭也不回地說:「好。」可是,走下樓時,我發現自己的眼睛已經濕了 ─停留在母親記憶裡的,還是那個走路常常忘記看車的莽撞少年。

相隔20年,我們母子是否還能親如從前?

是醫生的話提醒了我。

醫生說:「你母親有輕度的腦萎縮,如果任其發展下去,有可能會得帕金森氏症。」

我知道,這意味著她的記憶力可能會下降得很快。很多東西,如果我不跟她說,她可能永遠都無法知道了。

母親出院後,我決定繼續留下來。

那些天,我陪她去買菜、散步, 接待來探望她的客人。

然後,在屬於我們倆的時間裡,我給她講離開她之後的20年我是怎麼過的。

我不知道,我的生命中是否還有比這更幸福的時光 ─你把你所經歷的一切毫無保留、不加任何修飾地講給另外一個人聽,更重要的是,她對你說的一切深信不疑。

開心處她大笑,難過處眼淚也來得猝不及防,就好像和你一直在那條路上,陪著你經歷。

漸漸地,母親變了。

我做飯時,她不再說「小心燙到你」,而是說: 「真喜歡你做的飯,跟你做的事一樣漂亮。」

我外出時,她不再擔心外面的車水馬龍,而是說:「要是可能的話,就盡量早點兒回來。」

這些變化來自瞭解之後的信任。

母親由此確信:她的兒子長大了。

有一天,母親對我說:「雖然我曾經無數次後悔送你出國, 但現在我覺得這個決定並沒有錯。你很獨立、很優秀,更重要的是, 你現在過得很好。這就足夠了。」

那些日子裡,母親從開心過度到對我很依賴 ─ 前所未有的依賴。

我知道,這是信任的衍生品,但還有很重要的一點,就是她老了,這種老去讓我無能為力。

回紐約的前夕,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,看著母親在鏡子前整理妝容, 我對她說:「媽,你這麼漂亮,年輕時一定是既讓人愛,又讓一些人嫉妒吧?那些事,你還記得嗎?」

她轉過身來,看了看我,說:「那些愛和恨都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我兒子現在還誇我漂亮。」

我想起了母親那些日記,說:「 媽,過去的事我很好奇,你可以把它寫出來給我看看啊。」

母親的眼睛亮了,她說:「你真感興趣?」我點點頭。

在答應了我之後,母親就開始動筆了。

可是, 對於70歲高齡的她來說,動筆已經算是體力活兒了。

僅寫了一個小時,她的頸椎就發出了強烈的抗議。

於是, 我給母親買了一台小答錄機,我說:「媽,您口述吧, 這樣就不會太累。」

很快,我回美國的日子到了。

走的那天,母親堅持要送我到樓下。

我擔心母親會哭,可她卻對我說:「我之所以要送,是要告訴你, 我不會哭。兒子,我從來沒有覺得離你這麼近。」

的確,母親沒有哭。

可是,進了安檢口後,我卻再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淚水。

從18歲那年離家開始,我從來沒有哪一次像此刻這樣失態。

對母親,我第一次發現,不管做什麼都覺得還是不夠,還是來不及。

~親情密碼~

沒想到,母親居然學會了在網上傳送文件。

每天, 她都會把她的錄音發給我,有在晚上,有時是在白天。

我必須承認, 不論多少名著,都比不上母親的錄音那樣令我覺得美好。

因為母親所說的一切對於我來說都是一種喚醒,我還原著她的生活場景,還原著她遭遇每一件事時的表情與心情。

每個星期,我都會定時跟母親視訊聊天,只是不再假報平安, 我會告訴她醫院裡發生了什麼,紐約的菜價,以及我兒子那令人髮指的小脾氣。

我偷偷打過電話給家裡的阿姨,讓她帶母親去醫院做一次復查。

阿姨後來打電話告訴我:「醫生說你母親的腦萎縮沒有再惡化, 目前看來沒什麼危險。賀賀,你真有辦法。」

我讓阿姨幫我把母親的腦部CT寄了過來,我多少看得懂那些圖像。 顯影燈下,我覺得自己看見了最美的圖畫。我要珍存它,珍存我與母親之間獨一無二的親情密碼。

一切都會離我們而去,我們要努力找到一種方式,把愛留住。

就像現在,我與母親雖然相隔萬里,但我們從來沒有如此親近。
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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