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、世間
爾時,世尊告諸比丘:‘我不說有人行到世界邊者,我亦不說不行到世界邊而究竟苦邊者。’如是說已入室坐禪。
時,眾多比丘世尊去後即共議言:‘世尊向者略說法言:“我不說有人行到世界邊者,我亦不說不行到世界邊而究竟苦邊者。”如是說已入室坐禪。我等今於世尊略說法中未解其義,是中諸尊,誰有堪能於世尊略說法中廣為我等說其義者?’
復作是言:‘唯有尊者阿難聰慧總持,而常給侍世尊左右,世尊讚歎多聞梵行,堪為我等於世尊略說法中廣解其義。今當往詣尊者阿難所,請求令說。’
時,眾多比丘往詣尊者阿難所,共相問訊已於一面坐,具以上事廣問阿難。
爾時,阿難告諸比丘:‘諦聽!善思!今當為說。若世間、世間名、世間覺、世間言辭、世間語說,此等皆入世間數。諸尊!謂眼是世間、世間名、世間覺、世間言辭、世間語說,是等悉入世間數;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亦復如是。多聞聖弟子於六入處集、滅、味、患、離如實知,是名聖弟子到世界邊、知世間、世間所重、度世間。’【契經 六入誦】
宇宙萬物的奧妙神奇令眾生驚歎崇敬,洪荒初民驚訝於不可以人力抗衡的風雨雷電等自然力量,開展出早期的神祇崇拜,並從此掀開了人類的文化歷史。世界,孕育生機,也埋伏死亡,為了永生不死,人類探索宇宙的奧秘、世界的邊際:徐福遠渡蓬萊仙島,嫦娥飛升廣寒宮,‘世界有邊?無邊?’為古印度熱門話題之一,有關於異次元時空的小說、電影既暢銷又賣座,到如今‘天國、淨土’等對另一個美好世界的嚮往仍是世人最有興趣的信仰,許多科學家也卯足了全力尋求未知的世間真相,這一切再再明示了眾生對現實世間的不滿足與對理想世界的憧憬。
人生在世,多的是不如意與不圓滿。世間充滿磨難與困苦,就連榮華富貴也如過眼雲煙。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,世間能提供給眾生的福樂也不過僅只於此。一些睿智、不願因循茍且的人,看透了世間價值的不切實際,他們希望能從世間的束縛中解放出來、他們希望超越世間、他們從各種角度探索世間的極限與超越極限的可能。這種需求令人類的文明一日千里,也令人類的世間更形復雜、困頓。
佛陀承認,不超越世間是不可能從世間的苦難中得到解脫;但佛陀卻不承認人類能以精神或物質的力量超越世間。‘我不說有人行到世界邊者,我亦不說不行到世界邊而究竟苦邊者。’這般看似為難弟子的謎題,正是佛陀誘導弟子們鄭重地思考這個問題的高明手法。
關鍵在於人們並未正確地認識世間!眾生誕生於世間;生活於世間並從世間索取一切生活所需;在世間面臨死亡終而離開世間。世人便是如此理解世間、為世間定位,對眾生而言,世間是外在的、相對於生命的:人們在世間付出種種的努力,試圖肯定生命的價值。
那是世俗的觀點,若以這種看法面對世間,那麼世間即有著太多變數,太多人力無法掌握、無法操控的因素,更得再加上太多、太多人類知識範疇根本無法觸及的世間萬象,以不為人知的方式影響著眾生的生活。如此一來,超越世間將成為永不可企及的幻想,人們將永遠受困在這不得安寧的世界中。
世俗人這麼看待世間也就罷了,佛教徒竟也相去不遠,中國佛教盛傳的《六祖壇經》提及:佛法在世間 不離世間覺 離世求菩提 猶如覓兔角。這個觀念使中國佛教一旦掙脫帝王的隔離政策,便一發不可收拾地朝著世間化、世俗化的趨勢長足發展。佛教徒開始提倡世間法即是佛法,不但挑水擔材無非是道,舉凡是世俗人有興趣的事,都成了佛教徒、出家人爭相參與、學習的科目,以為如此便能符合‘不離世間覺’期許。甚至世人的注意力、喜好也被用來作為招徠信徒的大好賣點,美其名為‘巧把塵勞為佛事’‘三根普被、利鈍全收’‘先以欲勾牽、後令入佛智’。
修行到了這步田地,可還能找到邊際?可還有什麼該或不該、行或不行、犯戒持戒?可還有在家、出家的不同?可還有值得毅然剃除鬚髮、身著袈裟的出家終極目標?可還能分辨出權宜方便與究竟勝義的差異?最直截了當的問法是:這些深陷世間泥淖的修行方法,怎可能幫助人們超越世間?
所有這解不開的難局,全都源於對世間的認知錯誤,倘若不能超脫世俗的觀點、不能從究竟勝義的角度看待世間,那麼學法、修行都依然共於世間,無法擺脫輪迴世間的命運。
且看正法如何觀察世間。
諸比丘帶著佛陀留給他們的難題:‘我不說有人行到世界邊者,我亦不說不行到世界邊而究竟苦邊者。’去請教尊者阿難。尊者阿難給予他們的答案是:‘若世間、世間名、世間覺、世間言辭、世間語說,此等皆入世間數。’這便是佛法對世間的洞見。
世間只存在於眾生的概念之中:人們依自己的認識,組合了對世間的概念(世間),並為這些形形色色、多彩多姿的印象賦予名稱(世間名),賦予意義(世間覺)、賦予形容(世間言辭)並用以相互溝通(世間語說)。這一切‘世間、世間名、世間覺、世間言辭、世間語說’就是眾生所生存的世間。
佛陀並不如同唯心論者般否認物質的一切,誤以為一切都只是心識的變現。佛陀承認外在環境(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)的存在,但若它們不與眾生的感官(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)發生關係,便不俱任何意義。例如天生的盲人,光線與色彩從未與他發生關係,是以在他的世界中,全然沒有這些與視覺有關的事物存在,他不會賦予這些事物名稱、意義、形容,也不會與旁人討論。世界只存在於每個眾生的印象中。池塘中的泥鰍,不會知道世界上竟然有海水,它的世界就僅限於整個池塘;人的世界也僅限於自己的感官所能接觸到的,好比物理學家以方程式推算出來的一些黑洞或超弦的理論,如果推論正確的話,世界上就的確有這樣的現象存在,但由於人們沒有相對的感官可去接觸它們,因此對那些物理學家以外的人而言,從來就沒有那樣的世間存在,物理學家則是以第六種感官(意根)計算、構思出這樣的世間。
世間僅存在於眾生的感官印象中。
若以更生活化的方式來理解:同樣的情景、同樣的故事、同樣的環境由不同的人去看、去聽、去面臨,就會有不同的感受、反應及意見;是以每個人都有不同於他人的世間、世間名、世間覺、世間言辭、世間語說。簡言之,每個人、每個眾生都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,沒有任何人能與別人共用一個世間。
且看佛陀如何解析世間。
比丘!色無常、苦、變易法,是名世間世間法;如是受、想、行、識無常、苦、變易法,是世間世間法。比丘!此世間世間法,我自知自覺,為人分別、演說、顯示,盲無目者不知不見。我於彼盲無目者不知不見者,其如之何!【契經 五陰誦】
這便是佛陀如實地為世間世間法所作的說明,世間存在於每一個眾生的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中:生理狀態、情感起伏、印象組合、思惟運作、辨識能力。這五種功能組成每個人不同的世間;組成每個人自己所存在、生活的世間。
五受陰是無常、苦、變易法,世間也就是無常、苦、變易法。縱使地球億萬年如一日地繞著太陽運轉,而眾生透過身體、感受、想像、思量、辨識而經驗到的世間卻不曾一刻靜止!
五受陰是令眾生備嘗無常與苦的變易法。對每一個眾生而言,五受陰佔據了他自己世間的全部,五受陰是他自己的世間的真相。但盲目的眾生在佛陀殷切地教示之後,仍然固執管見不肯詳加省思,頑固地朝向生命之外追索世間。對於這種人,佛陀也只能感歎:我於彼盲無目者不知不見者,其如之何!
或者佛陀也從感官說明世間:
時,有比丘名三彌離提往詣佛所,稽首佛足退坐一面,白佛言:‘世尊!所謂世間者,云何名世間?’
佛告三彌離提:‘謂眼、色、眼識、眼觸、眼觸因緣生受----內覺若苦、若樂、不苦不樂;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、法、意識、意觸、意觸因緣生受----內覺若苦、若樂、不苦不樂,是名世間。所以者何?六入觸集則觸集、觸集則受集、受集則愛集、愛集則取集、取集則有集、有集則生集、生集則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是純大苦聚集。’【契經 六入誦】
眾生的感官(六根)接收資訊而引起辨識(六識),辨認之後產生反應(六觸),因這反應而生起感受(三受)。由這感官所引生的連鎖反應就是每個人的世間。同是天邊湧起的雲彩,有人覺得像幅畫、有人期待久旱甘霖、有人擔心沒帶傘。同一個資訊(雲)透過眾生的感官,就有千變萬化不一樣的世間,世間在眾生的感官作用中。
這種觀點還受更透徹的理則所支持:當感官接收訊息後,整個生命的流程(緣起法)隨之推動。世間所指並非僅只外在事物,生命對訊息產生反應而隨之活動的整個歷程都包括在其中。從生到死,從死到生,眾生感官接收訊息之後,依自己的趣向營造自己的世間。而外在事物不過是眾生描繪自己世間的顏料罷了。這是從感官及緣起法的角度詮釋世間。
超越世間用不著以人造衛星去探測或搭乘太空梭去探勘。只需於五受陰、六入處、緣起法的集、滅、味、患、離如實知見,便是實至名歸地到世界邊、知世間、世間所重、度世間。
唯有從這超脫世俗的觀點、究竟勝義的角度看待世間,那麼所學的法、所修的行才能不共世間,才能擺脫輪迴世間的命運。
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!世人汲汲於追尋的世間的真象,卻不知只須往自己的生命現象中探尋便是。如果世間指的是外在的人、事、物,那麼一個缺德自私的人所傷害毀損的就只是別人或公共設施;但正因世間是自己的五受陰,所以他作踐糟踏的其實是自己的生命情境與生活品質。同理,如果世間指的是外在的人、事、物,一個志於出離世間的修行者便沒有必要為世間負什麼責任;但世間既是自己經營的,也就只有自己能夠承擔了。任何遭遇或痛苦都沒有其他怪罪的物件,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負全責!世間的困阨與束縛,逕向自己的五蘊、六入中求解脫!佛法何來消極、悲觀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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