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慢
無常想修習多修習,能斷一切欲愛、色愛、無色愛、掉、慢、無明。所以者何?無常想者能建立無我想,聖弟子住無我想,心離我慢、順得涅槃。【契經五陰誦】
談起‘慢’總是與傲慢、驕慢聯想在一起,總離不開自以為是、狂妄自大的印象。但《契經》對慢的詮釋則要廣泛得多,它包括了一切形式的自我意識,所以也稱為‘我慢’。
我慢是將眾生推入苦痛深淵的最大力量,眾生一切煩惱、痛苦都是‘我’引起的,沒有‘我’就沒有麻煩。以餓這個事件來看:非洲發生饑荒,每日餓死的人數以十萬計,知道了這個消息大可無動於衷;若是‘我’餓了,那可不得了,非趕緊解決不可。問題不在‘餓’而在‘我’。世上所有的問題都不成問題,唯有‘我’才是問題,只要有‘我’便不可能避免困擾、煩惱及痛苦!
每一個眾生、每一個人都有‘我’,所以每一個眾生、每一個人都有困擾、煩惱及痛苦。不像馬桶不通可以請工人來修,‘我’的問題只有自己能解決,旁人無法代勞。
現代人熟悉的用語中‘自我意識’最能表達我慢的含義。除了阿羅漢,一切眾生都為著自己的自我意識討生活,不論是爭名奪利或是為理想犧牲奉獻,全都出於自我意識的慫恿。凡事只要和自我意識有了糾葛,看待事物便難以公正、客觀,世間也就從此多事。為了滿足自我意識,眾生不計代價地付出、爭取,他(它)們依此建立自己的生活型態,也經營了自己的生死輪迴。
我慢挑起了古印度歷經數千年的有、無之辯。自我的存在是如此地鮮活、明確,我感受、我經歷、我認為、我記得、我可以、我擁有、我喜、我悲、我苦、我樂!這一切在在地明證了自我是真實、不容否認的。可是短短數十年之後老病死來臨,一切都將毀滅殆盡,自我的價值跟著煙消雲散,眾生的自我認知實在難以接受這項事實,死後‘我’到那裡去?‘我’是否真的存在?‘我’若存在又怎能因死亡而消滅殆盡?為此,印度人開展出認為有‘我’的靈魂觀、大梵觀、神我觀、輪迴觀,以及認為無‘我’的元素觀、唯物觀、斷滅觀、偶然觀。印度文明就在這有見及無見的諍議中蓬勃發展、大放異彩,目的是為自我認知、自我意識尋求確實的價值與合理的解釋。
佛陀正覺的真理是緣起的無我觀。要體會正法的無我,光靠自我質疑:‘我是誰?能感受、思考的又是誰?’是無法排除自我感的,畢竟這是活生生、有血有肉、有思想、有性格、有行為能力的‘我’啊!佛陀指出,必須從無常的理解來領會無我。
非緣種種愛生種種受、非緣種種受生種種觸、非緣種種觸生種種界,但緣種種界生種種觸、緣種種觸生種種受、緣種種受生種種愛。是名比丘當善分別種種界。【契經 雜因誦】
我慢、自我意識並非隨時隨地一直保持著,它總是遇到狀況才臨時生起。人們總是誤以為自己自有其性向喜惡,依此本具的喜惡而辨別感受,再依感受作反應,選擇處境。但佛陀指出事實並非如此,事實恰好與人們的認為相反:眾生是在遇到境界時才引起反應,反應之後感受隨之生起,最後才依感受而設定喜惡之性向(也就是自我意識)。
例如專注於手中工作的人,並不曾時時念著「我在工作’,很單純地只是一件工作進行著,就和風吹得枝葉搖動或火燒得開水沸騰沒兩樣。一旦因估計錯誤竟將事情搞砸了,才油然生起‘我真倒楣’或‘我怎麼這麼粗心,怎麼連一點小事都辦不好’的情緒,懊惱、自責甚至自卑,種種自我意識因此而生,事先並沒有一個倒楣的或粗心、笨的我在工作。
或常聽人說:‘要是我就不會這麼作。’言下之意已先假設有個‘我’具備某種行事的性格,當這個‘我’遇事時會有較優越的處事方法。但事實是,當情況發生時,由於受到事件的影響,而生起‘要是我就不會這麼作’的看法。
自我意識假借這些條件而生起,不是恒常存在。在寒冬中經常感到‘我’很冷,等到酷暑又說‘我’怕熱;和朋友談得來時認為‘我’最喜歡他,一旦吵架又抱怨‘我’最討厭他!無常的觀察能夠體悟到‘我’其實只是因緣條件的產物,並沒有本性一如的‘我’,僅只是在條件制限下此‘我’生彼‘我’滅。
‘我’非但沒有主宰的能力,根本就是被因緣條件所主宰,人們自以為‘我’能創造機會、改變環境,卻不知是在因緣條件之下,不得不抬出一個‘我’來創造機會、改變環境。所謂時勢造英雄,並沒有哪個‘我’出生就註定是個英雄、偶像或惡棍,環境背景、時勢所趨、一念之別等條件,往往塑造出截然不同的‘我’。無我的認識是建立在無常的事實上,明白‘我’只是隨緣生起、隨緣幻滅的虛妄認知,並沒有實在、長存的‘真實自我’,如此善於辨別我慢無常生滅的次第分際,才有斷除我慢的機會。
生起我慢的因緣條件又是什麼?如果生起自我意識的條件是實有、常在、不可磨滅的,自我的存在必然也是實有、常在、不容抹煞的。好比真材實料的鋼筋與混凝土,由它們製造出來的產品就不會是海市蜃樓般的幻影。因此必須找出生起我慢的實際因緣,才能證明‘無我’的理論。
一旦問起生起自我意識的原因,答案總是不勝枚舉,例如:‘我是無辜的,他誤會我了!’生起這個自我意識的緣由,人們通常認為是‘誤會我的人’或‘發生誤會的那件事’,如此一來問題就變得既復雜又混亂。
佛陀的答案則簡單又明確:眾生把‘被誤會’的念頭當作我,而念頭是無常的、不實在的;因被誤會的念頭而生起的我慢當然也是無常的、不實在的。斷除我慢的方法既不是找對方講理、也不是設法讓真相水落石出,而是洞悉念頭的無常、非我,進而體悟自我意識的無稽。
只是絕大多數的人都會認為澄清誤會比斷除我慢更重要。佛法的真實利益是引導人們根本斷除苦惱,若是輕忽對我慢的體悟,就等於任由自己生生世世浸淫在被誤會、澄清誤會這類苦惱事中。
但人們的反應總是:‘縱使被誤會的念頭不是我,但我仍然覺得有我啊!’唯有徹底明白眾生究竟將那些事物當作我,才能正本清源地破解眾生對我慢的妄見、妄執。
比丘白佛:‘世尊!云何生我慢?’
佛告比丘:‘愚癡無聞凡夫於色見我、異我、相在,於受、想、行、識見我、異我、相在,於此生我慢。’【契經 五陰誦】
五受陰是無常、苦、變易法,眾生卻將五受陰當作我,如實觀察五受陰能覺察我慢的虛妄。
時,有異比丘往詣佛所,稽首佛足,白佛言:‘世尊!云何知、云何見次第我見斷,無我見生?’
佛告彼比丘:‘於眼正觀無常,若色、眼識、眼觸、眼觸因緣生受----若苦、若樂、不苦不樂,彼亦正觀無常;如是乃至意觸因緣生受----若苦、若樂、不苦不樂,彼亦正觀無我。比丘!如是知、如是見次第我見斷,無我見生。’【契經 六入誦】
感官接收資訊令眾生生起自我意識,仔細檢視六入處所引起的無常反應,可瞭解我慢的無常非我。
多聞聖弟子於此因緣法、緣生法正知善見。若沙門、婆羅門起凡俗見所繫:謂說我見所繫、說眾生見所繫、說壽命見所繫、忌諱吉慶見所繫。爾時悉斷、悉知,斷其根本如截多羅樹頭,於未來世成不生法。【契經 雜因誦】
生命活動的過程令眾生生起自我意識,對緣起法的正確理解,同樣有助於認清我慢的真相。
究竟說來,世界上所有苦難的根源,全都源自於我慢,環境之所以能夠造成傷害,最根本的原因在於‘我’存在;身體之所以需要不斷地照顧、保養,最根本的原因在於‘我’需要;之所以會有自卑、傲慢、心靈創傷、精神失常、人格扭曲,最根本原因在於‘我’不能得到滿足。然而在生命所呈現的所有狀態中,偏偏沒有任何一事、一物乃至一個點,能夠讓人保持、掌握、明證,依之確立為自我的存在;確立為自我意義、價值的立足點。事實證明‘我’只是妄見、錯覺,生命中只有現象在生滅,沒有自我在主持。沒有‘我’就沒有痛苦、沒有‘我’就沒有煩惱,一個徹底證入無我的聖者,再也不會有這一切、一切的困擾。
‘無常想者能建立無我想’,佛教徒愛說無我,並依無我開展出博大精深的思想及修學體系。但只要尚未於五受陰、六入處、緣起法的無常生滅如實知,就不可能如實知無我、不可能明白自我意識只是一種錯覺、更不可能斷除我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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