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命名

在所有癌症裡,就屬乳癌是最有機會拖了....

小烏梅從護理站打來電話,連珠炮似地報了個病人情形:「阿就賈桑醫師的病人,好像是乳癌住進來的吧,剛剛說想要請假。」

有限的資訊,有限的判斷,我反射地答應了:「好。」
畢竟一次值班會有數十通想要請假出院的,太常見了。

沒想到十分鐘之後,是病房最資深護理師leader的郭姐打電話來了:「小劉醫師,剛才跟妳報的那一床要請假的,是不是可以再評估一下?」,怎麼了嗎?

我馬上答應後,立刻走去護理站,看到郭姐欲言又止的站在走道旁等我,引領著我走到病房前。
邊翻閱病例,邊聽取病人資訊,發現原來完整的情況並不是這麼簡單。

住院病人菲菲姨,長相很像藝人歐陽菲菲,故取綽號名。隨著年紀增長,從菲菲姊一路變成了菲菲姨。十多年的乳癌治療,復發後又用化療壓抑下來後,沒了耐性,自行停止追蹤了許多年,直到這次住院是已經多處器官轉移了。

我邊聽邊感慨:「在所有癌症裡,就屬乳癌是最有機會拖長到十年以上的時間了,對病人來講是福,至少在一開始治療時還能帶有期望;但是這麼長時間的追蹤跟反覆,那種煎熬,有時候究竟是不是禍呢?」

郭姐:「菲菲姨這次住院,其實是已經算安寧緩和照護了,沒辦法...兩邊的肺部都轉移,積了滿滿的水。」

安寧緩和照護,意指不再使用傷害性過大的根除性治療,而著重病人本身的疼痛減緩、症狀治療。

我這時已經站到床邊,看到菲菲姨,一切都明白了。

菲菲姨罩著氧氣罩,端坐呼吸仍呈現淺快,些微帶喘地費力呼吸著;雙側肋間的豬尾巴引流管,淡淡黃色的胸水正引流出來。

她眼神中百種情緒一閃而過,最後直視著盯著我。

眼神中剩下恐懼跟悲戚。

她用力喘了喘,稍微把氣順下來,費力地舉手開口:「醫師…不好…意思…我…今天…有很…重要的事情…想…只要請假一小時…」

斷斷續續,很難聽懂,還是郭姐跟旁邊的看護幫忙翻譯。

我斷然拒絕:「不行啦!妳都喘成這樣了!剛剛還有翻妳病例,昨天照的胸部X光顯示肺部積水又增加了…」

菲菲姨眼神黯淡下去,頹然放下手:「對不起…那…算…了」

我聽診器聽了兩側滿是囉音、喘鳴聲,顯示肺部積水嚴重加上支氣管都狹窄了。嘆了口氣,走回護理站。正好看到晃悠晃悠的護理師小烏梅,想到剛憑著她略為馬虎的片面之詞,電話中就差點放了病人請假出院,還好有郭姐幫忙擋住。

這時,郭姐到我旁邊,又講了:「其實阿…小劉醫師,菲菲姨她住院很久了,主要都是我照顧的,所以我算是很清楚她的狀況…」

我:「這樣啊。」

郭姐:「其實…她急著想要請假,是有很重要的原因…她拜託我不要講,可是…」

我:「甚麼事啊?她這樣身體別說請假出院,光是能不能走到一樓我都懷疑。」

郭姐頓了一頓:「其實今天早上,是她媽媽的告別式。」

天啊…
郭姐細數著菲菲姨跟老母親相依為命的大小故事,我的思緒卻飄得很遠…

飄到當年我參加家母告別式,跪哭倒必須旁人攙扶,跟弟弟捧著這個罐那個牌…這裡跪那裏扣…恍若隔世卻又歷歷在目的痛苦過程…

如果,連當時我親身經歷都那麼折磨了,菲菲姨要怎麼用現在的這副身體去參加呢?

家族遺傳詛咒

郭姐:「菲菲姨她真的很辛苦,這一路住院甚麼的,都只有她母親照顧,現在媽媽也是乳癌過世,她還邊哭邊感慨說....至少這個家族遺傳詛咒就斷在她這個無後的女人,到此為止就好...」

我說不出話來。

乳癌當中,確實有部分族群,會有家族遺傳性,年輕女性往往在青壯年時就發病...

郭姐:「她叫我不要跟別人說,但是,這麼重要的事情…她又是唯一的子女…」

我哽咽:「好,告別式時間幾點?那我們來想想看怎麼辦?」

我懂那種感受。

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心願,就只是想要看那最後一眼。

每日每日共同生活的喜怒哀樂,每天每天睜眼所見的熟悉共有事物。

卻一下子沒了。

空著的臥房。

空著的轉角。

午後時分的陽光依舊會從那塊一起選購的窗簾灑入房間,飄搖的布簾彷彿下一瞬間就會、就會有…

就會有那怎麼就不見了的人出來、邊招呼邊嘮叨邊碎念,然後笑著:「晚餐吃妳愛的咖哩唷。」

然後你會懊悔、你會思念。

你會氣自己怎麼當時不多說一點?會怨嘆當時怎麼不多花一點時間?

會遺憾自己怎麼沒見上最後一面?

說上最後一句話?

明明只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,現在卻是奢侈到無法負擔的起了...

所以,我必須幫忙…

能再有這樣遺憾…


 

開始思考 。

喘,起因之一是肺部被轉移的癌細胞佔據,這個無解。

之二,則是肺部積了水,這個倒是能夠想想辦法。

簡單的幾個原則:「開流」,也就是儘量把肺部的水分排出;「節源」,減少水分的進入。

我把病人兩側胸部引流管的流出量稍稍增加了一點;又打了一劑利尿劑;最後是把點滴停掉。

在床邊看著本來喘氣喘到冒著冷汗的菲菲姨,比較能夠平緩著深呼吸,一邊看血氧機的指數,一邊最重要的,是看著病人的血壓。

因為,我剛剛做的這些動作,其實都形同是一種放血。

肺部的水是血管外的組織液體,在施打利尿劑這些藥物時,會先對血管內的液體產生作用,再過來才是血管外液體。
而血管內液體一旦量變少,就如同放血,會發生低血壓,再嚴重點就會「休克」。

為了比較不喘,要在天平的兩端權衡休克的可能。

兩面刃。

漸漸的,菲菲姨眼神恢復了清明,她用力著站起身,看了眼時鐘,快到告別式時間了。

「一小時。」

菲菲姨點頭。

「情緒不要太激動。」

菲菲姨用力點頭。

看護備好滿滿氧氣筒,攙扶著菲菲姨離開。

拖著那副殘圮將敗的肉體,此刻她有更重要的心願得了。

人之將盡,所有,都僅存一心。


 

一小時多後郭姐回報,菲菲姨平安回到病房了。

肉身暫且平安。

她回來後長嘆一聲,癱在床上,接上了氧氣罩,就再也沒有清醒過了。

再過一周,菲菲姨的病床,也空了。

而她的魂與心,或許是永遠的留在她想待的地方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文章來源:

http://www.peoplenews.tw/news/5591eff1-e92b-491c-988c-335c03425168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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