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:阿姜查禪師和他的西方弟子們,最左是阿姜蘇美多
今天繼續推薦佛系青年的入門基礎讀物──阿姜蘇美多的《四聖諦》第二篇。這是悉達多太子在菩提樹下覺悟後的第一個教導。
知道自己在放下欲望是很重要的,當你認清欲望的本然就是如此時,當你真的平靜、安詳時,那麼你就會發現自己不再執著任何事物了。
〔戒德與慈悲〕
這就是為何我們必須有諸如「禁止蓄意殺人」的戒條,因為「殺」是我們直覺的本能:如果牠阻礙了我,那就殺了牠。你可以在動物的世界裡看到這種情形,人類本身就是種擅於掠奪的動物,我們認為自己是文明的,但我們卻有相當血腥的歷史,充滿了無止盡的屠殺,與各種對他人的罪行所作的辯護,更別提動物了。這一切都是由於無知的緣故,這顆沒有反省能力的心在告訴我們,把我們的眼中釘消滅掉。
然而,有反省能力的我們會改變它,我們要超越那基本的、直覺的動物本性,我們並不只是個遵守法律的社會傀儡──因為怕受刑,所以不殺人。現在我們要確實地承擔,要尊重其他生物的生命,即使是昆蟲與其他我們不喜歡的生物的生命──沒有人喜歡蚊子或螞蟻,但我們卻可以反觀:其實牠們也有生存的權利,這是心的反觀,而不只是「那裡有殺蟲劑」的反應而已。
「我」也不喜歡看到螞蟻在「我的」地板上爬,我第一個反應是:「哪裡有殺蟲劑?」但反觀的心告訴我:雖然這些動物令人討厭,可是我卻希望牠們走開,因為牠們也有生存的權利,這是人類內心的良知。
至於不高興時,也該如法炮製。這麼一來,當你感到憤怒時,就不會說:「噢!我又生氣了」,反而會反觀:「這是瞋」。就以恐懼為例,如果你開始視恐懼為「我母親的恐懼」,或是「我父親的恐懼」,或是「狗的恐懼」,或是「我的恐懼」,如此一來,所有眾生便變成一張錯綜複雜的網,有所牽連或不牽連,因而很難有真正的瞭解。而且人類的恐懼與卑劣狗的恐懼其實是一樣的,「此是恐懼」,如此而已。
我所經驗的恐懼與他人經驗的恐懼是無有差別的,這便是我們對下賤的老狗也要慈悲的原因。因為我們瞭解,賤狗的恐懼與我們的恐懼是一樣的,當一隻狗被皮靴重重地踢了一腳,與你被皮靴重重地踢了一腳,所感覺的疼痛是一樣的。疼痛只是疼痛、冷只是冷、生氣只是生氣,這些都不是「我的」,而是:「此是痛」。
這是個善巧的想法,有助於我們更清楚地看清事物,而不致於增強個人的主見。於是,在認識「苦」的聲明──「此是苦」後,所得的結果是產生第一聖諦的第二行相──「應知苦」,應該審察「苦」。
〔審察「苦」〕
我鼓勵各位試著去瞭解「苦」,確實地注意它,站在它之下,並接受你的苦。當你感覺到身體上的痛,或失望、焦慮、仇恨、嫌惡,不論它是什麼形式,不論它是什麼性質,是強烈或輕微,都試著去瞭解它。此教法並非主張想要開悟就一定得過完全不幸的生活,你不必將所有的東西都丟掉,或被綁在刑臺上受折磨,而是要我們能看著苦,即使那只是微弱的、不滿足的感覺,然後去瞭解它(苦)。
要為自己的問題找代罪羔羊並不難:「如果我母親真的愛過我,如果在我身邊的每個人都很有智慧,而且完全奉獻地提供我一個完美的環境,我就不會有現在的情緒問題了。」有這種想法是很愚蠢的!不過,有些人就是真的如此看待這世界,總認為他們之所以迷惑與悲慘,都是因為他們沒有得到公平的待遇。
但是,若以第一聖諦的公式來看,縱使我們生活不幸,我們所要觀照的也並不是外來的苦,而是我們的內心造作了什麼。這是人的內在覺醒──對苦諦的覺醒,也就是苦聖諦,因為我們不再因自己的痛苦而責備他人。因此,佛教徒在尊重其他宗教的態度上,是相當獨特的,因為佛教強調的是以智慧離苦,解脫所有的愚癡,而非只是達到一些喜樂的境界,或是與極致的境界合而為一。
我並不是說我們的挫折與憤怒不是源自於其他人,但是以這個教義來看,我們所針對的是自己對生命的反應。如果有人對你不好,或故意地、惡意地給你製造痛苦,你因而認為造成你痛苦的是那個人,那你就是還沒有瞭解第一聖諦。縱使他把你的手指甲拔掉或對你做出其他更糟糕的事,只要你認為你的痛苦是那個人所造成的話,那你就是還沒瞭解第一聖諦。
〔瞭解「苦」〕
所謂的「瞭解苦」,是指看清自己對拔掉我們指甲的人的反應──「我恨你」是苦。若真的將我們的指甲拔出來,這是非常痛的,但是在這痛苦中,還包含有「我恨你」、「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」與「我永遠不會原諒你」在裡面。
然而,不要等到有人要拔出你的指甲時,你才要修行第一聖諦。你可以從小事情開始試試,像是有些人對你不夠細心、粗魯,或忽視你的存在等等。如果你的痛苦是因為有人看輕你,或在某方面冒犯你,你可以就在這上面下工夫。
在日常生活裡,我們有可能多次被冒犯或惹惱,也許只是因為某人走路的方式或長相,使我們感到煩惱或生氣──至少我會如此。有時你會因為某人的走路方式,或不做他們應該做的事而感到憎惡。人有可能對這類的事感到生氣、憤怒,也許這個人並沒有真正傷害到你,或對你做任何事──例如拔出你的指甲,然而你還是痛苦。如果你不能以這些簡單的公式來看待「苦」,若真有人要拔出你的指甲時,你是不可能勇敢地觀照這件事的。
我們要在日常生活裡的不如意上下工夫,要觀照自己如何地被鄰居、共住的人,或柴契爾夫人,或事情的本身,或我們自己所傷害、冒犯或惹惱、刺激。我們知道應該要瞭解這個「苦」,藉由真正審視痛苦是一個所緣境(物件),並瞭解「此是苦」,這麼一來,我們就具備了對「苦」的內觀見解。
〔喜悅與不喜悅〕
我們可以審視:快樂主義主張追尋快樂,結果我們被帶到那裡去了?它已存在好幾十年了,但結果人類有沒有比較快樂呢?如今我們似乎都被給予了權利與自由,可以做任何喜歡做的事,如吸毒、性愛、旅行等等,不論做什麼事都被允許,任何事都被允許,並沒有什麼事會被禁止。以致於你必須做非常下流、暴力的事,不然你就會被排斥。可是順從我們的本性,會使我們更快樂、更輕鬆又更滿足嗎?
事實上,它反而使我們變得很自私,完全不考慮自己的行為會不會影響到他人,我們只想到自己──我與我的快樂,我的自由與我的權利,因而使自己變成一個人人眼中的麻煩人物,是煩惱、困擾與痛苦的根源。如果我喜歡做什麼就去做,或想說什麼話就脫口而出──即使是在犧牲他人的情況下,這麼一來,我對社會而言,便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麻煩人物。
當「我要什麼」與「以為應該如此或不應該如此」的意念出現,並希望能以生活當中的一切喜悅為樂時,懊惱仍舊無可避免,因為生命往往都毫無希望。再者,每件事彷佛都不如意,我們被生活弄得團團轉—奔竄在恐懼與欲望的境界中。
然而,縱使我們已經得到想要的一切,我們還是會覺得若有所失,生活依舊不夠圓滿。因此,即使處在最好的生活情況時,仍然會意識到痛苦──仍覺得有所未完成,以及有某種懷疑與恐懼籠罩著我們。
例如,我總是喜歡美麗的風景,有次我住在瑞士指導禪修,他們帶我到美麗的山上走走,當時我發現心中總是有種焦慮的感覺,原因在於有太多的美景不斷地在眼前流過,導致我有種想要抓住每件事物的感覺,所以我得一直保持警覺,才能吸收眼前所見的一切。那實在很疲累,這就是「苦」,不是嗎?
我發現如果忘失正念地做事──縱使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,例如望著美麗的山,只要一想往外抓住個什麼,總會帶來不愉快的感覺,少女峰和艾格爾山怎麼抓得住呢?你頂多只能照張相,試圖在一張紙上去抓住每件事物。如果你因為不要與美麗的事物分離,而想去抓著它們不放,這就是「苦」了。
如果事情發生在你不喜歡的情況下,那也是種「苦」。例如我從來不喜歡在倫敦坐地下鐵,我一定會抱怨:「我不喜歡在地鐵裡看到那些可怕的海報與骯髒的地下車站,我不想在地鐵裡被擠在那些小車廂中。」我發現那是個完全不愉快的經驗,但我會去傾聽這個抱怨、悲歎的聲音—不想與不喜歡的事物在一起的痛苦。
接著,在觀照結束後,我停止對它們的任何作意,如此一來,我才可以與不喜歡與不美的事物共處,而不感到痛苦,我瞭解事情就是如此,沒什麼問題。我們無須製造問題,不論是在骯髒的地鐵車站也好,或只是看著漂亮的風景也罷,事物只是事物而已。
這麼一來,我們便可以在它們遷變的色相中,認清並珍惜它們,而不去執著。「執著」就是想抓住我們喜歡的,除去我們所不喜歡的,或是想獲得我們沒有得到的事物。
我們也會因他人而感到痛苦,我記得在泰國時,我對一位法師相當反感,只要他做一件事,我就想:「他不應該那樣做」,或只要他一開口,我也會想:「他不該開口的」。我老是把這個法師背在心裡,縱使我到了其他地方,也都還會想到這位法師,他的影像會在我的心中生起,於是同樣的反應就來了:「你記得他何時說這個?何時做那個的嗎?」與「他不該說這個,不該做那個」。
在遇到像阿姜查這樣的老師時,我還記得自己希望他圓滿無瑕,我想:「噢!他是個不可思議的老師,真的很不可思議!」但是,他可能做了一些讓我不以為然的事,我就想:「我不希望他做任何令我難過的事,因為我認為他是不可思議的。」這就好像說:「阿姜 查,為我永遠不可思議吧!永遠別做出會讓我留下負面印象的事。」
因此,即使找到你非常敬愛的人,依然會有執著的痛苦。不可避免地,他們會做出或說出一些你所不喜歡或不認同的事,而讓你感到不解,接著,你就會產生痛苦。
有一次,幾個美國比丘來到巴篷寺—我們在泰國東北的道場。他們非常喜歡批評,似乎只看到不好的一面。再者,他們並不認為阿姜 查是個好老師,而且也不喜歡這個道場。
我憤怒至極,因為他們正在批評我所珍愛的,我很憤怒:「好!如果你不喜歡這裡,請滾蛋!他是世上最好的老師,如果你們不識貨的話,請離開!」這種的執著──喜愛或忠誠──是痛苦的,因為如果你珍愛、喜歡的人或事被批評時,你就會感到生氣、憤怒。
〔對境的內觀〕
◎大太陽底下掃落葉
有時內觀會在最不可預期的時候生起,當我住在巴篷寺時,這種情況就曾發生在我身上。
泰國東北部並不是世上最漂亮或是最令人嚮往的地方,那裡只有矮小的森林與平坦的平原。到了夏季時,氣候極熱,我們必須在中午正酷熱時,在布薩前出去掃開走道上的樹葉。要掃的範圍相當大,我們必須花整個下午的時間在大太陽底下,流著汗並用粗糙的掃把將樹葉掃成堆,這就是我們的工作之一。
我不喜歡做這件事,心想:「我不想做!我不是來這裡掃地上的樹葉的,我是來這裡求開悟的,他們竟要我掃落葉。此外,天氣很熱,我的皮膚很白,在這麼炎熱的天氣下,我可能會得皮膚癌。」
我在那裡站了一下午,覺得自己很不幸,心想:「我在這裡做什麼?我為什麼要來這裡?我為什麼待在這裡?」我就這麼地站在那裡,手拿著長長的粗掃把,一點精神也沒有。內心裡不但為自己感到悲哀,且痛恨周遭的一切。
然後,阿姜查來了,他微笑地對我說:「巴篷寺很苦吧!對不對?」說完就走開了。於是我心想:「他為什麼這麼說?」而且「事實上,我知道,其實並不是那麼糟糕的」。
他使我思考:「掃落葉真的有那麼不好嗎?不!不是的,那是無關好壞的事,你只是在掃落葉,如此而已。流汗有那麼糟糕嗎?掃地真是那麼不幸、卑賤的經驗嗎?流汗真的有如我裝作的那麼不好嗎?不!流汗並不是問題,它是天經地義的事。我沒有皮膚癌,而且在巴篷寺的人也都很好,師父是一位仁慈的智者,比丘們對我都很好,還有居士來供養我食物,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?」
就在我反觀當下的實際經驗時,我想:「我很好!人們都很尊敬我,對我也很好,我身在一個快樂的國家,被快樂的人教導,其實並沒有什麼真的不好──除了『我』,是『我』在製造問題,因為『我』不想流汗,『我』不想掃樹葉。」
於是,我有個非常清明的內觀,我突然意識到我心中有些東西總是在抱怨與批評,使我無法接納任何事物,乃至無法安住在任何情況中。
◎三十個比丘洗一個人的腳
另一個讓我有所學的經驗,是當長老比丘從外面托缽回來時,我們要幫他們洗腳的傳統。當他們赤腳走過村落與田埂後,沾得滿腳都是泥濘,所以需要在齋堂外洗腳。當阿姜 查來到時,所有的比丘——或許二十或三十位,會衝到門外為阿姜 查洗腳。當我初次看到這種景象時,心想:「我是不會那麼做的,我不會!」第二天,當阿姜 查出現時,三十個比丘衝到外面幫他洗腳,我又想:「多蠢的事啊!三十個比丘洗一個人的腳,我絕不會那樣做的!」
第三天,我的反應變得更加激烈……,三十個比丘衝出去洗阿姜 查的腳……,「這真令我憤怒,我受夠了!我就是覺得那是我看過最愚蠢的事──三十個男人去洗一個男人的腳!他大概認為這是他應得的,你知道嗎?這是在增長他的我慢,每天有這麼多人洗他的腳,他的我慢一定很大,我絕不會去做那種事!」
我開始築起強烈的反應──一個過度的反應,我會坐在那裡深感不幸與生氣,我看著比丘們,心裡想著:「他們看起來都很笨,我不知道我還在這裡幹嘛?」
但是,後來我開始傾聽與思考:「在這種心理框架裡真是不愉快,真有什麼值得懊惱的事嗎?他們並沒有叫我去做那件事啊!三十個男人洗一個男人的腳並沒有什麼錯呀!也不是什麼問題,那並非是不道德或不好的行為。或許他們喜歡洗,或許他們就是想這樣做,或許那樣做很好,或許我也應該那樣做。」
所以,在第二天早上,有「三十一」個比丘跑出去洗阿姜 查的腳。自從那次以後就沒有問題了,我覺得真好,我心裡那種骯髒的感覺沒有了。
走向「苦」,看著「苦」,承認「苦」
我們可以反觀那些會讓我們內心生起傲慢與憤怒的事:「到底是它們的錯嗎?還是我們自討苦吃?」於是,我們開始瞭解我們在自己與周遭他人的生活裡,之所以會有問題的原因所在。
有了正念,我們願意承受生命的全部,無論是興奮與無聊、希望與失望、歡樂與痛苦、活潑與了無生氣、開始與結束、生與死,我們的內心願意接受生命的全部,而非只接納快樂的,而壓抑不快樂的。
內觀的過程是:走向「苦」,看著「苦」,承認「苦」,認清各種形式的「苦」。這麼一來,那你就不再只會做放縱與壓抑的慣性反應,因此,你便可以忍受更多的「苦」,對「苦」也更有耐心。
這些教義所說的並不外乎我們的經驗,事實上,它們是我們實際經驗的反觀──不是複雜的知識性議題。因此,確實地精進增長,不要一直陷溺在死胡同裡。對於你過去所做的墮胎或曾犯的錯誤,有幾次讓你感到有罪惡感?
難道你必須把所有的時間,花在回憶你身上與自己生命裡所發生過的事,並沈溺在無盡的推測與分析之中嗎?有些人使自己變成如此複雜的人格,如果你光沈溺在自己的記憶、觀點與意見裡,你將會永遠陷在這個世界,永遠不可能超脫這個世界。
如果你願意善巧地利用這個教法,就能放下這個擔子,告訴自己:「我不願再被困在這裡;我拒絕參加這個遊戲;我將不會向這樣的心情投降。」
開始讓你自己覺知:「我知道這是『苦』,此是『苦』」。下定決心去面對痛苦,並與痛苦安住在一起,這是很重要的,唯有藉由審察與面對痛苦,才有希望具備深度的內觀── 「此『苦』已被瞭解」。
所以,這些就是第一聖諦的三轉,也是我們必須使用與應用在我們生活上的反觀。當你感到痛苦時,首先做這樣的認知:「此是苦」,然後「應遍知苦」,最後,「已遍知苦」。這個對「苦」的瞭解,就是第一聖諦的行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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