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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故事的人是一位臨終關懷的心理輔導員。她陪伴過無數個生命最後的歲月,細數人們最後一口呼吸。她感慨地說:一路好走,其實沒那麼好走啊!

在醫學的領域中,醫生努力的是幫助人們好好活,但是在我的工作中,我努力的是幫助人們好好死。

人啊,總有一天都要面對生命倒數計時的時候,不論「好死」或「賴活」,都需要一點智慧,一點勇氣。

有位母親,職業是小學老師,古道熱腸,聽說每一位學生都很喜歡她,她的話很多,一開口就是絮絮叨叨地叮嚀:作業寫了沒、營養午餐要吃完、天冷了要帶外套、放學要趕快回家。她笑稱自己是周大媽,嘮嘮叨叨的大媽性格,就怕關懷不夠周到,而其實她才三十八歲,還有姣好的面容與體態。

她與先生育有一女,家庭溫馨,堪稱好老師、好媽媽、好太太,但女兒圓圓十二歲那年,周大媽被診斷出癌症末期,從明媚春天走到涼爽秋天,所有治療已經無效。

一個颳著秋颱的午後,周大媽被送進安寧病房。狂風侵襲院裡的樹木,也將她的隻字片語同時席捲而逝,她不再開口說話,周大媽的語言功能消失得無影無蹤,沒人知道要去哪裡找回些許聲響。

先生來到病房,她沉默。

圓圓來到病房,她還是雙唇緊閉。

圓圓驚慌地哭著問我:「媽媽一直是個好媽媽。媽媽為什麼忽然不理我了?」

我拼湊她的生命史,隱隱找到一些蛛絲馬跡。

在周大媽十二歲那年,她的母親死於癌症,逼著天真的她措手不及開始體悟人生無常。從十二歲那年起,她過著沒有媽媽呵護的日子,無論再多淚水與思念,媽媽都不會回來了。長大後,有一天,她自己當了媽媽,她絕對不要女兒圓圓承受她受過的悲傷。她竭盡所能呵護圓圓,給她滿滿的愛,她更照顧自己的健康,要陪圓圓長大。

但是,悲劇依然重演。

周大媽從來沒想過,在女兒十二歲這年,她也將離去。她知道在活著的時候怎麼好好愛女兒,卻沒想過要怎麼好好離開。

她不再開口,她在預習死亡。

預習有一天,她將無法跟圓圓說話。

預習有一天,圓圓將再也聽不到媽媽的叨叨叮嚀。

預習有一天,她們在彼此的生命裡缺席。

當最後一口氣嚥下,她將永遠沉默,而在那一天來臨之時,她要確保圓圓與她都不會措手不及,因為她預習了死亡。

我不確定我的推測對不對,不過我知道心中有掛念的人,無法好好走。

我跟圓圓說,妳要給媽媽寫信,告訴媽媽妳很感謝她把妳養大,陪妳寫作業,帶妳出去玩,生日給妳買蛋糕,耶誕節為妳準備禮物……把妳想說的話都告訴媽媽,媽媽雖然不開口,但是她會看、會讀,她會知道妳愛她。

圓圓很聽話,果真開始寫信。

那天,我把信交給周大媽,「圓圓寫的。」我說。

周大媽削瘦的臉上,兩顆眼珠炯炯發光,她手發著抖將信打開,愛戀地撫摸著信,緩緩讀著,依然不發一語。

讀完以後,她躺下,閉上眼睛,把信輕輕覆蓋在胸口。

閃閃發光的淚水,從眼角處緩緩流下,熱滾滾地不可停止。

此後,第二封、第三封、第四封、第五封……圓圓每天給媽媽寫一封信。

那信上夾雜著歪歪扭扭的符號,有童稚的塗鴉筆觸,偶爾貼上貼紙,螢光的,或是3D的。

到第十六封信的時候,圓圓寫著:「我長大了,可以照顧自己,可以保護妳。」

就在那一晚,周大媽安詳地離開了。

有時候,病人不見得是奄奄一息,也不見得到了生命的末期就會如此靜默無聲,江阿嬤就是驚天動地的那一種。

八十歲的江阿嬤,盛氣凌人,她才到安寧病房就大吵大鬧,說什麼都不肯進房,嶙峋乾癟的手,十分有力,硬巴著房門不肯動,怒吼聲擾得整個病房都不安寧。

「阮沒破病,誰說阮要死了?」

「么壽喔!殺人啊!想把阮丟在這個鬼所在!」

「阮歹命啦!把兒子養這麼大來最後來對付我!不孝啊!」

「死老頭,嫌我破病,不能洗衣燒菜,就肖想丟掉阮,阮是垃圾,伊是噴!!憑什麼阮做牛做馬一輩子,現在阮在醫院受苦,伊在家裡抱孫?」她哭著、罵著、怨著、吼著,完全不像生命走到末途之人,可是醫生評估差不多就這一個月的時間了。

江阿嬤的兒子已經六十多歲,是溫文儒雅的出版社總編輯呢!對於母親狂妄放肆的舉動,他整個嚇傻。

他心有餘悸地說:「我都不認識我媽了,我媽以前不是這樣的,她一直住在苗栗,很純樸,很善良,怎麼會變成這樣?」

江阿嬤心中的怨氣,大概只有她自己最知道。

在經歷半個月發狂摔東西、拉扯點滴、跳窗戶、灑尿盆等等抵死不從的暴烈抗爭後,年邁的兒子只有把江阿嬤帶回苗栗。

江阿嬤撐著一口氣回到老家,誰也沒想到,她見到老伴不是互吐相思,而是拿起掃把就開始打!

打你的頭,因為你老愛出頭,從來不顧阮的感受!

打你的臉,因為你為了面子,把阮尊嚴踐踏在地!

阮打你、搥你、揍你、扁你,因為,因為,因為啊!在阮十八歲嫁給你那年,你母親在客廳大堂公然羞辱阮,說阮是沒爸爸的私生女,不要臉,貪圖你們的地大才急著嫁你,你母親摑了阮好大一巴掌,好痛、好痛、好傷心,當時你就在現場!你靜靜站在一邊,你一句話都沒有說!阮是你的某,你怎麼可以眼睜睜看阮被你阿母打?

婆婆這一巴掌的怨氣,竟然在江阿嬤心中深深埋藏了六十年!

江阿嬤把江阿公打得鼻青臉腫,當下,又被一行人帶回醫院。

這一次,江阿嬤沒有再鬧出院,撐了這麼久,總算,她舒坦地,呼了一口氣,無怨無仇地離開了。

這一路,好走嗎?

 

 

 

 

文/劉中薇

 

●本文摘自聯合文學出版《把全世界的溫暖都給你:劉中薇短篇故事集》

 

作者簡介:劉中薇

政治大學廣電研究所畢業。任教於淡江大學時,學生以「秒殺」搶課,並形容舞台上的她有「無以倫比的美麗」與「無以名狀的吸引力」,是難得寫故事、說故事、教故事,同樣受歡迎的作家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文章來源:

http://udn.com/news/story/7057/1919081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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