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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在我投稿《人生》雜誌之前,便見過東初老人,當時我還在軍中服役。他在大陸頗具名望,是焦山定慧寺的方丈。定慧寺是著名的禪寺,位於江蘇省會鎮江的焦山。該寺建於公元前一九四~一九五年間,先後數次更名,最後在清朝時定名為定慧寺。該寺坐落在長江中的一個小島,位居數百公尺高的浮玉山上。

 

我在上海讀書時,東初老人曾來參加上海靜安佛學院的會議。一些他從前的學生稱他為 「東大炮」,因為他常常罵人,尤其是當他罵人時,聲音很大。他是一位具有先進思想的人,會抨擊那些思想陳舊的人。害怕他的學生會轉學到靜安就讀。

 

東初老人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很深刻。他有一副威嚴的方臉和壯碩的身材,舉止行儀如祖師般,而他才四十歲。走路時,似將軍般威風凜凜,但異常穩重。我們一般小輩都不敢與他交談。

 

東初老人來台灣的時間比我早,但是我沒有刻意要拜見他,因為我想見的自大陸來台的法師很多。我在上海的同學——《人生》雜誌的主編性如法師向我邀稿,因此我用「醒世將軍」的筆名投稿短篇小說、詩和散文,名聲漸為人知。從《人生》獲得的稿費,是我在軍中薪餉的數倍,此後我便經常投稿,但總沒有機緣遇見東初老人。一直到佛誕節時,經由主編介紹才相遇。這次慶典是由「中華佛教聯合會」舉辦,我們把一尊悉達多太子像放在一盆清水中,每位信眾問訊後,舀水自佛陀的頭上淋下。這儀式提醒我們,菩提心是每時每刻都存在我們的內心,藉著浴佛,讓我們的菩提心清凈,修習成佛之道。

 

「你想見東初老人嗎?」主編問我:「他在這裡,我可以帶你去見他。」

 

我說:「他沒有說要見我。」

 

「有的!他說過有機會時,想見見你。」主編向東初老人介紹我,說:「這位是醒世將軍。」我說:「我見過您,但您不認得我。」

 

東初老人似乎並不特別高興,只說:「有空就來坐坐吧。」 一星期後,我去他所創建的「中華佛教文化館」拜見他。只見館內四壁藏書滿滿,我真希望有機會能一一閱讀。在那時代能擁有如此多佛教書籍是非常難得的。尤其是《大藏經》,佛教的三藏寶典一「經」(佛陀的教誨)、「律」(戒律儀規)和「論」(對佛所說之法的論著)。書架上還有二十五史,以及其他宗教、哲學、書畫等書籍。

 

東初老人舉止從容優雅,但似乎有些冷漠。他很友善地接待我,並詢問我在軍中的生活。當我離開時,他給了我一個紅包,我滿懷感激。他看似冷漠,但卻給了我那麼多錢。

 

他說:「你放假時可以來,我們沒有什麼好吃和好玩的, 但是我們這兒有書,歡迎你常常來。」

 

 

此後我常去拜會東初老人,並寫文章投稿他的雜誌,我們沒有談論過我的將來,但我覺得他一直在觀察我。

 

我告訴東初老人當我退役後,希望能夠再重返僧籍。

 

他說:「那很好啊!」

 

我問:「但是應該去哪兒呢?」

 

他說:「我不知道,這是你的抉擇。」

 

因此,他留給我的印象是沒有意願收我為徒。於是我就去 一一拜訪諸山長老,除了南亭長老之外,他們都願意收我為徒。南亭長老和東初老人是同門師兄弟,同在一位師父座下。 南老說:「我現在有一位徒孫,年紀比你大。這道場很小,因為他已經是一位講經說法的法師了,如果我收你為徒,他應該要怎麼對待你?你將會長他一輩。」

 

我問:「那我應該到哪裡再去出家呢?」

 

「你真傻!東初老人曾經幫忙你,要對他感恩。快去見他,成為他的弟子吧。」

 

「他並沒有說要收我為弟子。」

 

「你要請求他接受你,跪下來請求他。」

 

當我抵達東初老人處時,我不知道如何啟齒。那感覺就像是當初離家去狼山時,及日後赴上海,站在渡輪的船頭前迎風佇立時的感受一樣,茫茫然不知前程。

 

一開始,我就全身緊張地說:「東初老人,我找不到師父收我為徒,我願意去的地方不要我。」我詳述與南亭長老會晤的情形。

 

東初老人以他具有威儀和無所動容的表情看著我,一聲不響地等著。我知道我必須盡力懇求他慈悲!我喚起所有他曾對我有意,及慷慨給我金錢的回憶。我戰戰兢兢,奮力前撲,屈膝向他跪拜,懇求他收我為徒,讓我恢復出家身份。那是個不顧顏面的情緒流露,我感覺到生命的轉變就在這一線之間,心中對再度出家的渴求驅使著我,叩頭觸地,迫切地訴說著渴望及需要。

 

東初老人斥責我:「起來!起來! 」但是沒有說要接受我,所以我仍舊跪著,並且說:「感恩您旳幫忙。因為我來這道場 時間也很多,與您真的很親近。」

 

東初老人最後終於問我:「那你再度出家後要去哪裡?這裡很小。」

 

我說:「我無處可去。」

 

他說:「如果你不介意這地方那麼小,可以在此試試看。」 但是我注意到他沒有肯定告訴我是否可以在他座下出家,確認傳統師徒的關係。

 

我又進一步地說:「我實在很希望能儘早恢復出家人身份。」那時我覺得實在無路可走,所以,當我跪地求他時,我實在是跨出了無法迴轉、命運交關的重要一步。

 

他點頭說:「好,我會選一個日子給你剃度。」 我滿懷著感恩與振奮的心情,站起身來向他鞠躬致謝。那是一九五九年十二月。

 

東初老人主持了一場佛七,邀請了數位外地來的法師主掌法器。在法會結束的前一天對我說:「明天我會給你剃度。」

 

我回答:「明天?我連僧袍也沒有。」

 

「什麼僧袍?當我們成為僧眾時,我們就是撿他人的破舊衣服穿。」

 

他詢問其他的法師有沒有任何舊僧袍可以給我,這些法師都知道「醒世將軍」就是我,其中有些人是我在大陸時的同學。 他們說:「我們會想盡辦法給他找衣服。」

 

他們當天晚上回去,隔天帶來了各式各樣的衣服,其中有僧袍和內衣褲,大部分都太大或太短。我對師父說:「這些衣服都不合身。」 他說:「以往出家人都穿別人的舊衣服。如果可以修改,他們就修改。如果沒法修改,拿到什麼就穿什麼。在釋迦牟尼佛時代,出家人是到墳場撿拾那些包裹屍體用的布料,沖洗清潔後就穿上身,這些給你的衣服已經是不錯的了。」

 

我知道後便拿了這些衣服。有些很短,但我依然穿上身。參加法會的信徒們都走了,只剩下兩位法師。東初老人說:「現在我給你剃度。」

 

我疑惑地說:「要有人在場見證,我們應該要讓一些信眾留下來見證剃度儀式。」

 

東初老人嚴厲地瞪著我說:「我就知道你沒什麼好!這麼自負!這是你第二度出家為僧,而且你已經三十歲了!當我三十歲時,我已經是方丈了。」

 

我實在無話可說。就在1960年1月6日,東初老人為我剃度,賜給我一個「慧空聖嚴」的法名。剃度儀式只有少數人參加。來賓就只有蓮航法師一人。

 

從此,我的訓練也就展開了。在剃度儀式之前,東初老人從來沒有責罵過我。當他接受我再度出家時,責罵我就是合宜的,而且往後的責罵還會更多。

 

我搬進文化館三個房間中最小的一間。幾天後當我安頓好,東初老人就叫我搬進大的房間。他說:「你是一位作家又喜歡閱讀。你應該要有大的空間來閱讀和寫作。」

 

我高興地把我所有東西都搬進大房間去。第二天他對我說「你的業障很重。我恐怕你沒有足夠的福德待在大房間裡。我想你還是搬回小房間比較好。」

 

我有點氣惱,我才剛搬進來,但因為是他的意思,我就順從了。幾天後他來看我,說:「你知道嗎?你應該搬回大房間。你是對的,你實在需要地方來放你的書,以及足夠的空間來寫作。」

 

我說:「師父,不用煩心。我可以住在這小房間,不用搬了。」

 

他那張方正的臉,以嚴肅的態度看著我說:「這是我的命令,你該搬去大房間。」然後提起腳跟,邁著將軍般的威風步伐離開了。

 

我還是搬了。在我搬過去還不到半天的時間內,東初老人又出現在房門口說:「你是對的,你還是住小房間比較好。你不必把你的行李搬過去,只要人過去睡就好。」

 

又過了幾天。他告訴我把所有東西都搬去小房間。要搬的東西很多,花費了很長的時間。

 

幾天後我們來了一位客人,那天夜已深了,東初老人來敲我的房門說:「讓我們的客人住小房間較為適宜,你何不今晚就去睡大房間呢? 」

 

稍後他告訴我,把小房間空下來做客房比較好。所以,我應該搬去大房間。那時我生氣了,說:「為什麼你一直要我搬過來、搬過去?」我抗議著:「我已經搬了五次,我不再搬了!」 這位身型如山,曾是大陸最著名之一的方丈咆哮著說:「這是我的命令,我要你搬,你就得搬!」

 

我怯怯地走開,又開始再一次艱巨的搬遷過程。我沒有選擇,這就是師徒間的倫理。弟子對師父必須唯命是從。

 

東初老人依舊要我搬來搬去,我愚蠢的腦袋最後終於明白了,這就是他對我訓練中的一部分,所以我不再抗議了,就是照搬。當我變得只是遵行,不躊躇、不抗議和不厭惡時,東初老人就讓我住定不動了。

 

很快地,我投入了文化館的日常生活節奏。每天早晚都有禪坐。早課以後、晚飯以前,我們都要在萊園中做活,包括東初老人在內。鑒心師和錠心師二位尼師也住在文化館內。我們用萊根、果皮、老葉和戶外茅坑內的排泄物混合一起做肥料,以今天的標準來說是不合衛生的,但是園中種植出肥美的蔬萊,供給我們食用。多年後我在農禪寺開墾廣大的萊園和果園時,東初老人的萊園還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中。

 

我們的物質生活很簡單,豆腐、花生米是我們最好的佳肴。早餐我們有豆腐乳配稀飯。每星期我們會買兩塊豆腐,切成薄片,東初老人讓我們每人吃一立方寸大小的豆腐,他自己也是一樣。他吃炒花生米,每餐只吃七粒。我曾問他為什麼?他說七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數字。

 

當我的老同學辭去《人生》雜誌編輯後,我便接替下來,寫評論、散文,處理讀者來信,收發手稿、校正、設計和編排版面。我從零開始學起,我連運用各種不同字形和大小的字體都不懂,而印刷公司的工人也幫不了什麼忙。他們不做校對,有一些還是文盲。每次排好一頁,我就必須校對三次,但依然有錯誤發生。

 

更難處理的是政治方面的問題,我們不被容許刊登任何批評政府或其政策的言論,凡是觸及政治的文章,我們都要特別小心。

 

當雜誌印好後,我還要負責寄給訂閱者。雖然我們索取訂費,但我們常常免費寄給各佛教團體。我的單銀是台幣二百元,大約是美金五元。要支付交通費、旅費、膳食、郵寄及其他費用。

 

熟人勸告我:「不要再替你師父主編這份雜誌了,他付給你做主編的單銀相當於一個木工或水泥匠一天的工錢。」也常有人勸我去幫亡者誦經,一天就可以賺兩百元。然而從過去的經驗中我知道,當你沒有時間修行而有錢揮霍時,人很容易沉溺在壞習性中。我的努力受到嘲笑,大家說:「你是受過教育的,但是沒有錢。你編雜誌每月才二百元,而且這錢還不是花在你自己身上。」

 

我告訴東初老人這些嘲諷,他說:「如果一個出家人只想著錢,那他就不應該做出家人,出家人是為了奉獻而來的。」我明白了。

 

東初老人鼓勵我多看經書、寫文章和進入社區民眾裡。他說:「你該去弘揚你所懂的佛法,如果你只留在寺院裡,那就太消極了。」

 

那時來道場的人不多,在台灣幾乎沒有人講授佛法。東初老人要我帶著佛經,去向那些等公車的民眾講解佛經內容,他要我在街上和那些陌生人分享《人生》雜誌,並做公開演講。 基本上,他要我採取基督教傳播福音的方式去弘法,因為他們做得非常成功,他們甚至會來寺廟裡傳播基督教的福音!

 

東初老人繼續不停地以種種的方式考驗我,這是日後我才明白的。當我被派去買米和油時,他給我的錢只夠買東西,不夠坐車。一包米對我來說太重了,我扛不回來,只好求那些卡車司機載我一程。當我的師父知道這件事情後,他對我說:「很好,你給那些幫助你的人有機會做功德。」

 

我想他們能做出什麼樣的功德?他們只幫過我這一次,之後他們不會再出現。但是我已學會了不要違逆東初老人,所以我什麼也沒說。

 

當我被派去遠地辦事,像是去台中時,東初老人只給我一半的車資。

 

我對他說:「錢不夠。」

 

他責罵說:「你真笨!你現在有的錢夠你買半程的車票, 當你上了公車或火車後,你假裝入睡,這樣就可以一路抵達目的地。」

 

東初老人要省錢,並且也想看我如何去處理這種情況。有 一次,車資不足,我被趕下車來,真是個丟臉的經驗。從那次以後,我懇求車上的其他乘客幫我付不足的車資,其實也沒有多少錢。這種方式被東初老人認可,他說:「你讓那些人修行佛法。」

 

東初老人沒有很多錢,只靠信徒微薄的供養和印行經書的少許利潤過活。我終於明白,當他派遣我出去而不給我足夠的錢,是他訓練我的一種方法,就像是養蜜蜂而不是養鳥。當鳥是寵物,需要人飼養時,它們會忘記如何獨立生存;而蜜蜂不需飼養,只要蜂巢在花叢的附近,它們就會去採花粉造蜜。這樣蜜蜂不但可以獲得自己的食物,而且人們還可以拿蜂蜜去賣錢。

 

有一天,我的師父指示我去佛前禮拜。拜了幾天佛後,他對我說:「這是一間佛教學院,你卻什麼貢獻也沒有,去寫些文章吧!」

 

他要我寫的文章都是在罵人。我說:「如果我老是在罵人,那每個人都要討厭我了。」

 

「你可以用筆名,反正你是一位剛出家的人。你應該發聲,主持正義。」

 

於是我就寫罵人的文章。他看了以後說:「你寫得太差,罵人罵得太過分了。」

 

他一篇也沒登。他說:「罵了這麼多人,你造了很大的口業,應該去禮佛懺悔。」

 

我又回去禮佛了。一天,他對我吼著:「你在浪費時間,向一尊木雕像頂禮,一點用都沒有。你應該去好好看一些經書。」

 

他吩咐我去看大部的經書,不要看那些小的。《華嚴經》有八十卷、《大涅槃經》有四十卷、《大品般若經》有六百卷, 我從《大品般若經》開始讀。

 

幾天後,東初老人問我:「看了多少卷?」我說:「三十卷。」我是一個看書很慢的人。

 

他咆哮著說:「你太慢了,太多的業障阻礙,像你這樣讀書,跟蟲在爬一樣,有什麼用。快去佛前禮拜,長點智慧吧!」

 

所以,我又去拜佛了。幾天後東初老人再次痛罵我:「聖嚴!看看你,你這樣做毫無用處。你應該做一些實在的事情,把你自己變得有用些。你的禮拜就像是狗吃屎一樣。」

 

我問:「那我該怎麼辦?」

 

他指向一堆磚頭,那些磚都被灰泥黏在一起。他說:「那道牆上的每一塊磚都是我們信徒捐贈的。堆放在那裡閒置著,實在是太浪費了。你去把那些磚塊重新整理好。」

 

我小心翼翼地把磚塊分開,放得整整齊齊,預備著東初老人隨時可以用。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去做,覺得進展得相當好。但當東初老人看到我所做的,竟然罵我:「我叫你去整理磚塊,可是你真沒用,這些磚塊本來是好好的,但是你卻把它們弄開打碎了。你要把它們黏合好。」

 

我看著那堆破磚想著:真糟糕,這樣做不僅沒有意義,又太麻煩了,根本沒有辦法把這些磚塊再黏好。我抗議著:「我不知道怎樣做,不可能把它們黏好的。」

 

東初老人巨大的身影,雙手交叉環抱胸前,以嚴峻不妥協的面孔看著我,斥責說:「你真沒用。聽說過大海撈針嗎?那才是不可能的事。為什麼無法把磚塊黏回去,供日後使用?」

 

從那時起,東初老人沒有再叫我拜佛、寫文章或看經書,我必須要把磚塊黏回去。我覺得實在是浪費時間,終於鼓起勇氣,去問東初老人:「是否真的值得花時間,把這些磚黏回去?」

 

他回答說:「你的時間值什麼錢?你在這裡白吃白住!有什麼問題嗎?快去把這些磚塊點好,不要浪費財物。」

 

這就是師父的指令,我只好繼續去處理磚。起初我真是束手無策,後來奇蹟般地,變得容易多了。我終於看出這些磚塊是怎麼拼成的,我可以一天黏回三塊。我用了十五天的時間把所有的破磚黏好。我不知道當我把它們黏好後,師父要怎麼用,我只是照著做。

 

當我完成後,師父吩咐我:「現在把這些磚堆起來。」

 

我問:「這要怎樣做?這些磚都破掉過,沒法撐得住。」但是他堅持,我不知如何是好,只好去外面休息一會兒。就在我走著走著時,一個念頭生起——我看到野芋的大片葉子。

 

我把幾塊磚放在一片葉子上,磚頭上面再放上一片野芋,然後再放上幾塊磚。這樣子我就可以把磚一層一層疊上去,而不會倒下來。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,才把這工作完成,每一天我都想跑走,這工作實在是太令人厭煩也太荒謬了!

 

當磚塊疊好時,東初老人露出了難得的歡愉。他大笑著 說:「你被捉弄了!哈!哈!哈!」他非常自得其樂地說:「這些磚是沒用的,為此你一定對我氣極了! 」

 

我悻悻地說:「我是有一點生氣。」

 

他說:「但是你還不錯,你的確是非常有耐心。」

 

或許因為我顯現了耐心,東初老人讓我平靜地生活了幾個月,接著有一天他指著廚房牆壁上瓷磚脫落的地方,對我說:「聖嚴,你要把它修補好。去建築材料行,買一模一樣的瓷磚回來,把掉落了的地方補回去。」

 

很好!這看起來不像是個太困難的工作,我經常被派去做這種小差使,我完全不知道好戲就在後頭。

 

我進城買了我認為是一模一樣的瓷磚。當我回去後,我的師父說:「過來看看,它們並不一樣。你要拿回去退,並買回完全相同的瓷磚。」

 

我仔細察看這些瓷磚,的確,雖然我買回來的新瓷磚跟舊的看起來很相似,但它們不是一模一樣的。不過你必須非常仔細去查看,才能注意到,這點差異又有什麼關係呢?我正要提出抗議,但一看到東初老人的面孔,我就把嘴閉住了。我只好再回去那家瓷磚行。他們不高興看見我,我只買了三塊瓷磚,現在又要回來退貨!他們拒絕幫我找我要的瓷磚。當然,我知道這不會是個好結果,但我又能夠怎麼辦呢?

 

我回去告訴東初老人:「師父,我找不到同樣的瓷磚。」

 

「為什麼找不到? 」他問。

 

「僅僅是三塊瓷磚,瓷磚行的人拒絕去找。」

 

「這樣你就放棄了?你真是笨頭笨腦。去找找看是哪一間窯廠造的。」

 

我跑遍城裡的每家建材行,詢問一個荒謬的問題,打聽是哪一間窯廠燒出這三塊不起眼的瓷磚。沒有任何人有絲毫的興趣。這是可預料到的,我一籌莫展,並開始覺得困窘。終於運氣來了,我遇到了磚廠的工人,雖然他不能確定那些瓷磚是不是他們造的,但他告訴了我窯廠的地點。

 

我到了窯廠,牆上掛滿了一排排的瓷磚,但是我找不到完全相同的。我問窯廠的人是否可以替我燒瓷磚。他問我要多少塊。我告訴他:「三塊。」

 

他說:「我們是經營批發的,我不可能只燒三塊給你!」

 

我懇求地說:「請幫幫忙。東初老人一定要我找到三塊跟我們廚房牆壁上一模一樣的瓷磚。」

 

他解釋說:「每一批出窯的瓷磚,在顏色上都稍微不同。 你是沒法找得到同樣顏色的。」那店員告訴我,有另一間窯廠,位置在很遠的地方。

 

我問:「我會在那裡找到一模一樣的瓷磚嗎?」 他反問:「我怎麼知道?」

 

我覺得沒有希望,回去告訴師父,這工作是件不可能的任務。我解釋著:「每一批瓷磚在顏色上都有稍微的不同。」完全 沒有抱任何希望,不知此事能否就此打住。

 

他說:「昨天我打聽到這些瓷磚是哪裡來的。」

 

「那我該怎麼去那裡?」

 

「你真是白痴!一路上問就問到了啊!」

 

那地方很偏僻又遠。我花了將近一天的時間。一路上,懇求別人替我出車票錢並徒步四處尋找,最後終於找到了。我詢問這些瓷磚的事,那負責人說:「我們燒過很多瓷磚。我們怎麼會知道這些是不是我們燒的?你需要多少塊?」 我說:「三塊。」他們看著我,以為我是失了心神:「你一路來到這裡,就是為了這三塊瓷磚?我們太忙了,沒時間賣你三塊瓷磚。你應該到建築材料行去找。」

 

我回去了,什麼也沒買到,他們一定認為我是神經病。回程的路上,我一直在想,我的師父才是發瘋了,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要求。

 

我告訴東初老人:「他們不肯賣給我三塊瓷磚。」

 

「你真是死腦筋。你只要問是哪一家建築材料行購買他們的產品,然後去那家店買就成了。在那窯廠時,你應該問清楚,然後直接去買回來,不就辦妥當了嘛!這不是很容易嗎?那麼我們就不需要再說這麼多了。」

 

我覺得又累又沮喪,忍著氣說:「僅僅才幾塊瓷磚而已。」我感覺到我好像是一個三十歲的小孩。天呀!我曾是軍隊中的軍官,出版社的作家,而現在卻在全台灣到處找尋瓷磚。

 

「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買三塊顏色相似的?畢竟只是廚房的瓷磚。」

 

他說:「你在說什麼!如果我把兩片膠布貼在你的臉上, 永遠留在那裡,可以嗎?」

 

我一語不發地瞪著眼。東初老人命令我再出去找瓷磚。我四處遊蕩,沒有去任何地方,腦中懸念著東初老人的無理要求。我下決心要離開這道場。

 

當我回來以後,逕自走入我的房間,沮喪到了極點,麻木知覺。東初老人探進頭來:「你一整天到哪裡去了?」我拒絕跟他說話。

 

他走開了,接著拿了三塊瓷磚回來,驚呼著說:「我們真是幸運!我找到了三塊從前廚房整修時留下來的瓷磚,它們夾在牆上的裂縫裡。」

 

他看著我笑:「哈!哈!哈!你又被騙了。 你是一個和尚,怎麼可以氣惱呢?我逮住你了。真是十分好玩啊!哈!哈!哈! 」然後,他就離開了。

 

我應該火冒三丈的,但奇怪的是,我內心的沮喪消失了。 他離開後,我坐在房裡,感覺平靜,情緒一掃而空,我意會到,我並不想離開東初老人。尋找瓷磚是他對我的一種訓練。

 

東初老人對我了如指掌,他順應著我內心的變化。第二 天,他對我非常好。有訪客帶給我們來自菲律賓的布料。

 

他說:「聖嚴,你出家已有一陣子了。我沒給你什麼,這塊布料你就拿去做件長衫吧。」他請其中的一位客人替我量身。 我深深體會到他的關愛,我怎麼會有離開他的念頭?為什麼我會變得如此沮喪和厭惡?四十五年後的今天,我依然保有這件衣服。

 

當我開始接受師父的訓練時,我認為他有雙重人格。後來我才了解到這是他調教學生的一貫作法。他在焦山佛學院時,對待那些學生就和對待我一樣。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是這麼害怕他的原因。他認為一個出家人應該承受得了壓力,他也是這樣被他的師父訓練出來的。中國人相信「棒下出孝子」和「香板下出祖師」,這種鍛鍊會把你的自我和傲慢逼壓到無可遁形,然後它們就消失了。

 

在古代,禪師們都是如此訓練有潛能的弟子,對那些沒有什麼潛能的學生,就會比較寬鬆。如同耶穌所說:對那些迷路的羔羊,需要被引進羊圈,加以保護。同樣地,在日本,職員都要經過「魔鬼訓練」,才能變成好職員。

 

雖然東初老人折磨我,但他並不是一天到晚都像惡魔。他喜歡開玩笑。在他面前,要有一定的坐相,背脊要直,雙掌交疊。站著時,操手低垂著頭。我始終無法弄清楚他的指令是否根本就是胡鬧,我不敢違背他。然而他經常提醒我,在他身邊時,不要感到害怕。如今我也是如此教我的弟子。我不希望他們當我不在時,放縱自己,而在我面前時,卻又因為害怕才恭敬合掌。

 

通過東初老人的訓練,我對自己了解了很多。我有一個特性,會抗拒我認為是不公平的事情,會對我認為是不合理旳事情而起煩惱。經過了東初老人的訓練,我去除了這個習性,在面對人生時,少了些自我中心。我嘗試去了解事情為什麼會如此發生,但不會被它所困擾,也不會感到太丟臉。剛開始被趕下公車的時候,實在是感到很羞恥和丟臉,然而經過了這訓練,我會把那種狀況當成是一個修行、學習的機緣。

 

在我跟隨東初老人兩年後,我決定去山中閉關。我認為閉關能幫助我,在未來為佛教盡點心力。我發下誓願,不以私心修行,修行不是僅僅為了自求解脫。我要遵循大乘佛教的宗旨,「自己未度先度人,正是菩薩初發心。」我告訴師父,我會努力修行,不會辜負佛法。

 

他說:「重要的是,不要對不起你自己。」 我不懂他的意思。這段話讓我深思了很久,後來才明白。 雖然我的誓願是為了他人,東初老人看清楚我還是自私的。他認為我離俗出家及度眾生的誓願,不過是嘴上說說的空話。他促使我對自己負責任,明白一個出家人的使命。如果我不能夠履行我的責任和做我應該要做的事情,那我就是對不起自己。這才是他的真意。

 

他要我過一個真正出家人的生活,持戒、修定,長養智慧與慈悲,以及堅忍。他不希望我發空的誓願,而要我清楚明白我的初心本願——當初為什麼要出家為僧?

 

在中國的禪宗傳統裡,有這樣的說法:「腳跟不著地而行走四方,是危險的。」

 

東初老人的忠告是正確的。所以,當我訓練弟子時,我不會教他們成為一位大禪師、大法師,或一位有成就的出家人。 我要他們做三件事:第一是要養成出家人的正確心態;第二要有合宜的出家人舉止——出家人與在家人的儀態、臉部表情和姿勢不同;第三說話要得體——出家人不說粗俗語、流俗語或閒雜語。我們不說綺語,不閒聊沒有意義的事情。

 

合宜的出家人舉止——這就是我師父說「不要對不起你自己」的意思。這可能要花十年的時間,才能養成合宜旳出家人舉止。老一輩的老法師常說,出家的頭十年,做夢時,還弄不清楚自己是出家人還是在家人,夢裡還會做出和在家人一樣的事情來。但十年後,即使在夢中,你不會再忘記你是出家人了。

 

在紐約東初禪寺初創時期,我有一位女弟子想出家,她住在那裡有一年多。有一天她進來見我,告訴我她不能夠繼續走出家的路。

 

我問:「為什麼不能?」

 

她說:「很難為情,我想還是不要說的好。」

 

「為什麼?你做了什麼壞事?」

 

「在夢中,我和我男朋友在一起縱情,並且發生了關係。 這樣我怎麼可以成為出家人呢?」我說:「只要你不是在白天裡和男人發生關係,就沒有問題。白天你可以控制自己,在夢中你還不能控制自己,因為你還沒有受到足夠的訓練。」我問她還想成為出家人嗎?她回答:「我試試看。」數日後,她告訴我仍然做著同樣的夢。 我說:「你要經過一段時期,才能消除這種習性和心態。 出家以後,它也許還會持續下去。」

 

這就是我所教導的出家心態。這並不容易,只有通過修行,心念的轉換與養成,才能確立地肯定自己是出家人。否則,即使住在道場,並修學佛法一百年,在夢中,你依然是個在家人!

 

——選自聖嚴法師傳記《雪中足跡》之第十章「棒下出孝子」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文章來源:

 

https://kknews.cc/education/5qnme8.html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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