醫師吳育政多年來持續寫作投書,為了遏止「無效醫療」努力。圖為紀錄片《一念》劇照,吳育政醫師(後)與進育(前)。(舊視界文化藝術有限公司提供)
呼吸器的聲響拖得很長,在安靜的病房間,拉出更加沉默的氛圍。躺在床上已是第7個年頭,少年成了青年,青春卻在病床上熬過大半時光,「如果可以,我還是想走了算了,我不想拖累別人。」
「可是你還年輕耶,你只有24歲。」醫師曾跟青年約定,等到法律允許的那天,要讓他按自己的意思下決定,然而面對鏡頭,有些困惑,還是無法釋懷:「假設他選擇自然走了,20年以後,這個技術有突破,會好了,那你說,到底那時候我讓他走,是做錯了嗎?」
導演陳志漢的第二支紀錄長片《一念》,最初想拍的,只是醫病關係,然而人生怎能預料情節?拍著、拍著,他遇上進育,這位24歲的青年,因為一場車禍,已在床上躺了好多年,仰賴著呼吸器維生;還有同樣24歲的維維,稱不上老成的年紀,卻要抉擇是否讓加護病房裡的母親就此離去,「無效醫療」的樣貌,也成為片中主調。
上一部片《那個靜默的陽光午後》在輔大醫院拍大體老師,拍家屬怎麼面對變成「老師」的親人,這回陳志漢走進加護病房,拍面對生命的考題,人們如何辯證、決定,鏡頭下其中一位解題老師,是大林慈濟醫院的吳育政醫師,也是竭力喚回進育求生意志的人。
為遏止無效醫療 吳育政孤軍奮鬥好幾年
若在Google上搜尋吳育政3個字,〈無效的醫療 有效的經營〉、〈衛福部要與財團共舞嗎〉,搜尋首頁,是一篇篇看來彷彿「擋人財路」的投書,不禁讓人好奇,激昂的控訴背後,是否曾遇過阻礙?
「最大阻礙應該是沒有消息。」吳育政回答得簡單,接著和陳志漢相視大笑,兩個男人宏亮的笑聲迴盪在房間裡,笑著似乎就不無奈了,「只是多幾篇投書,隔天就沒有消息,好像沒什麼阻礙,投完沒人理我,導致我不斷投書,雜誌封面也上過了,那就想來拍紀錄片吧,剛好看到陳志漢,就寫mail給他。」
在收到這封「邀請函」之前,陳志漢沒聽過吳育政,也不知道在嘉義大林的鄉間有這麼一位醫師,為了遏止「無效醫療」奮鬥了好幾年。
「普遍來講,追求善終,是每個人都有的共識,為什麼善終這條路這麼難走?就是因為整個醫療體制卡住了。」吳育政的聲音聽來帶有幾分耿直,彷彿知識吸收了土地的樸質,在閱歷生離死別後,橫生出處之泰然的哲學。
有些事比「救不救得活」更沉重
這樣的順其自然,或許正是他理念的最佳註腳。最初投身醫界,是外婆中風,讓他萌生報考醫學系的想法,而其實當時,他已從交大資訊畢業,有一份穩定的工作,「那時候有想過說醫學院出來,就30幾歲了,但其實比較擔心是考不上啦!」笑著眯起了眼,吳育政把人生岔路講得輕描淡寫,「 就給自己1、2年試試看,結果第一年就考上了,本來想說沒考上,就繼續回來修電腦,倒也沒有怎樣,像我文章寫了一篇又一篇,沒人管就再寫下一篇而已。」
最初學的是麻醉,而後又去受重症醫學訓練,在彰化基督醫院當上主治醫師後,吳育政滿腦子想的就是怎麼救活病人,然而歷經幾年洗禮後,他慢慢發現,有些問題比救不救得活人更沉重。
「有些病人是維持到一個狀態,不會好,也不會走,就要仰賴呼吸器往下走,轉到慢性呼吸照護病房,可是往往7、8成是沒有意識的。」從那時起,他開始思索「活著」這件事的意義。
日思夜索的結果不吐不快,於是他寫下第一篇投書〈豁達看老死 活得有尊嚴〉,後來乾脆調轉到大林慈濟醫院,並從加護病房轉到麻醉科,就是要騰出時間寫文章,「而且脫離那環境,寫文章比較⋯⋯我身在加護病房裡,寫這些東西,好像有點⋯⋯不太好吧 。」
大林是個鄉下地方。醫院對面就一條街,矮房子倚著鐵皮屋,便當店、檳榔攤照料著小地方的日常,左右望去,是田野夾著直達地平線的柏油路;鄉下的日子,比都市慢上不少,吳育政就在悠哉中汲出一篇篇疾呼。
健保成了吃到飽餐廳?
要幫這份憂慮找個冤親債主,他會說健保就是兇手:「假如回到沒有健保的時代,一個老人家老了,80幾歲中風,放在家裡照顧,當然慢慢會越吃越少,有一天就走了,不是很自然嗎?一個植物人放在呼吸照護病房,一個月就花至少15萬,多少家庭可以負擔?今天健保等於是吃到飽餐廳,讓你免費吃到飽,百分之百會有浪費,每樣東西都要付費,浪費一定會減少。」
一一舉例下來,吳育政的順其自然大概不是來自於無奈,是因爲看慣無常,「我們以前的社會就是這樣子,生老病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,千古以來就是這樣;你到醫院去插鼻胃管,甚至插管、抽痰,給他靠這些東西維生,坦白講是違背了自然,而會違背自然的理由,因為是健保付錢。」
健保好到外國人嚇一跳 「但我們濫用了世界第一」
「健保是德政啊。」罵到一個段落,吳育政不禁感嘆,「以前要洗腎,一次就4000塊,一個禮拜就1萬2000,一個月就5萬塊,家裡要多有錢才洗得了腎?台灣健保太好了,外國人看了都嚇一跳,醫生水準好又便宜,服務又快,健保全世界應該是第一名,可是我們濫用了世界第一。」
當然他明白,光是批評很難說服得了人,解方自然早就開立妥當:「政府應該統計、定期公布,每個醫院上個月過世的病人,(統計)他在前3個月花費的錢,再成立一個委員會,認定是否是無效醫療,後來一定會發現,有些醫院多,有些醫院少,公開檢視一定可以改善。」
人權立什麼法?他眼裡可恥的「亞洲第一」
其實,保障病人善終權的《病人自主權利法》,終於在今年1月正式上路,更號稱是亞洲第一部法規,吳育政卻不領情,反倒引《安寧緩和醫療條例》為鑑,以〈你相信花4000元就得以善終?〉為題投書媒體。
「善終在我的認知裡是基本人權,台灣一直標榜這是亞洲第一,其實這是可恥,先進國家根本不需要立法,基本人權立什麼法?」談到這部「亞洲第一」,吳育政的怨嘆再度連綿不絕,「台灣安寧法的條例是亞洲第一,病人自主法是亞洲第一,但像日本人就不需要,這是common sense,就像中午你餓了去吃東西,不會立個什麼午餐法,規定餓了要去吃午餐。」
當然這份投書能激起多大漣漪,他也不抱太多期待,另一方面,3年前開始的紀錄片計畫,如今終於要問世,期望當然也不會太過頭,「不知道會不會有改變,我不知道,我努力了10年,不知道會不會有改變欸。」
「很難做一件事就有很多效果,通常是做很多事情,只看到一點效果。」陳志漢也坦言,不期望這部片能對環境、體制能造成什麼衝擊,倒是期待能夠幫到少數需要的人,「哪個人某天面臨這個處境時,搜尋資料、看到這部片,可以幫助他做一些不同的判斷,或增加他的知識跟想法,對我來說這就是幫助了。」
太多的「一念之間」 醫師沒有決定生死的權利
陳志漢說,《一念》這兩個字,有很多含義,進到醫院後、加護病房後,就開始想要救還是不救,可能救了之後活,也可能救不了,而不救不一定就會死,反而也可能活下來,那種一念之間的想法改變,會讓後續人生不一樣。
一念之間的時刻,吳育政看得太多了。過去在加護病房,遇上植物人患者,他會召開家屬大會,所有人都要到場,聽他講清楚2個選項:轉進呼吸病房,或者帶回家,自然地走,「這完全是一念,決定了就帶回家,沒有呼吸器,幾個小時後就會走了。」(推薦閱讀:一生精采有何用,死前依然受盡折磨!傅達仁道出「安寧治療」如何逼人更想早點解脫)
「做醫生擁有的,不是決定生死的權力,是提供家屬選擇的權力,只有他們有權決定,我最大的責任是避免掉偏頗的意見。」在諸行無常的世間,吳育政看生死如花開花落,他公正地解說,理智地提供抉擇,而後不管懊悔還是不捨,都自然地接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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