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輕作家張慧慈深深感嘆:「就算站在同一個起跑點上,窮人身上還是背了30公斤重的東西……」(謝孟穎攝)
窮人想靠「努力」翻身有多難?1988年出生於新莊工人家庭、以「清寒家庭力爭上游」之姿闖進台大窄門的年輕作家張慧慈,便深深感嘆:「就算站在同一個起跑點上,窮人身上還是背了30公斤重的東西……」
一家6口每月5000元過活、國中就必須去工廠上班養家,張慧慈高中讀的是當時北縣第一志願、大學考上清大、研究所又進了台大,也曾赴越南打黑工,她將一路曲折寫進《咬一口馬克思的水煎包》一書,談的不是勵志樣板故事,而是她30年來體會的,社會在窮人面前設下的層層關卡。
張慧詞說話很急很快,尤其談起貧窮困境,她說不停,像要把近30年人生都倒出來,卻能吸引人不斷聽下去;談起進台大的心情,她說:「台大真不是窮人可以來讀的學校!很多像我一樣的人,進了台大反而更痛苦……」
若說升學是個逐步篩選的過程,窮人往往是被淘汰的,而張慧慈以倖存者之姿談貧窮,便是要告訴大眾:人生起跑點的不公平,並不是靠「努力」便能克服,有些人拚了命地追,卻也只能追到他人一開始的起跑點。
每月5000過活、弟弟一出生就腎臟病 吃飽都來不及的日常
窮人想靠教育往上爬,第一缺的就是「時間」。「我們社會氛圍期待窮人要更努力、表現出很努力的樣子,可是又會過度設想他們的時間有多少……他們大概都覺得我們一天有48小時以上可以活吧?」張慧慈笑。她總是笑著,冷不防酸一把社會太過「理所當然」的價值觀。
她總是笑著,冷不防酸一把社會太過「理所當然」的價值觀(謝孟穎攝)
張慧慈的父母出身雲林、嘉義,婚後北上新莊定居,一個國小畢業去做工,一個國中畢業到工廠上班,雖然景氣好時父親可月入10數萬,卻大多揮霍於請客、賭博,一個月只給母親5000元生活費,加上弟弟一出生就有腎臟病、點滴一瓶動輒上萬,母親總有打不完的工,也拉女兒一起做。
從高中考上當時台北縣第一志願開始,張慧慈就知道自己跟其他同學不一樣。有些同學零用錢已逼近上班族月薪,她卻必須跟媽媽去上班,電子零件、香水走私、泳鏡、無敵CD辭典,什麼都做過。
吃飽都來不及了,哪來的時間「提升自我」?即便靠著鑽研考試技巧一路保持高分考進清大人社系,張慧慈也坦承自己與同學程度落差極大。
母親曾哭說「我借錢也要讓你們讀到不想讀為止」,靠一點點攢下的錢讓課外讀物填滿家中書架,但張慧慈上大學才知,她推甄說自己最近讀的書是《老子》、《莊子》其實很遜,同學們早啃完大學讀物《萬曆十五年》。
進入台大研究所,差距就更明顯了。台大同學多半為本校直升,張慧慈身為外校畢業生,讀過的書已和「血統純正」同儕有落差,再加上她仍必須花很多時間打工賺錢給家裡,更追不上,偶爾老師也會不經意流露出「為什麼妳沒辦法花那麼多時間在讀書上」的困惑,讓她覺得自己沒能力完成論文,研究所讀了足足4年。
「台大真不是窮人可以讀的學校!」會讀書卻無法往上爬 不敢奢望出國鍍金
就算有能力升學,「錢」也是一大問題。對於讀研究所一事,張慧慈說:「往上升學對我來說是一件滿高級的事情,意思是對你們家來說,你這個勞動力又要往後延了……我從大學就會打工賺錢回家,上研究所就是要多賺更多錢。」
因為「沒錢」而放棄升學是窮人常有的無奈,再怎麼會唸書,若家裡沒錢也是枉然,張慧慈的母親就是本來成績可上嘉女、最後卻被犧牲掉的一例。
張慧慈:「往上升學對我來說是一件滿高級的事情,意思是對你們家來說,你這個勞動力又要往後延了」(謝孟穎攝)
若窮人能得到一些補助,或許教育的入場券可以稍微容易到手一些,但資源分配也是有落差的。張慧慈曾跟軍公教家庭的同學談,高中學費一下子從幾千跳到上萬,家裡吃不消,同學卻困惑:「為什麼?不是1000就好了嗎?」
「這時候我才發現,軍公教補助非常高,榮眷身份讀書跟生活費已經沒有差太多……大家就會想,你看,為什麼那麼窮他們都可以往上爬?是因為他們認真讀書吧?很少人去討論他們東補助、西補助就可以讀書。」張慧慈嘆。
讀清大時,張慧慈很幸運地透過恩師姚人多一封封推薦函得到獎學金,但進台大後難題又來了:「台大清寒獎學金少到找不到,只有一個下午可以辦,而且辦的人很少!那時我就覺得,天啊,台大真不是窮人可以來讀的學校!」
張慧慈直言:「台大在階級劃分更明顯,更直接。」當她努力為生活費拚搏時,同學已紛紛想著要去哪一國讀書,因為交換留學申請者太多,還必須付錢才能申請,一次都是1000元出去。張慧慈不敢奢望到國外鍍金,即便一樣都是台大學生,階級仍赤裸裸地存在,人生起跑點超前的人只會跑得更遠。
「當你們把貧窮歸因在窮人『不努力』的時候,我只要你們想一件事…」
貧窮的最深遠影響,或許就是「視野」。越是升學身邊窮人就越少,大學班上8成女生有學過彈鋼琴,可以輕易講出電影配樂出自蕭邦第幾樂章,或在路邊看到名車也都知道名字,而張慧慈只認得出Honda,「還是因為那是我爸開的貨車」。家境無法讓張慧慈什麼都懂,她只能在人生路上不斷補習。
張慧慈的另一個困境,是「服從」的習慣。曾有老師私下告訴學長,張慧慈雖是個優秀的學生,缺點是「太乖」,不敢提出不同見解。張慧慈對自己這般個性的解讀是「缺乏野心」,但她也直言,「服從」是窮人從小養成的習慣,畢竟父母沒有時間回答那麼多的問題、同儕也說不出來,「出了社會你當然就不敢問、不敢去要這些東西」。
「你能不能要,在你小時候是不自量力的,但出社會會變成一個成功的特質,不這樣做,你就沒辦法成為成功的人喔!」張慧慈說,上大學給她最大的改變就是敢直疑、敢開口要、敢去思考各種不合理,如果沒有透過教育站到不同位子,或許她這輩子也學不會這種思維,更不可能跟「高級的世界」對話。
「鼓勵大家讀大學太重要,那是你們看世界的方式。大家看世界是出國,而對窮人來說看世界就是上大學,如果說有錢人跟你想得不一樣,你就上去看他們、用他們的話講,只要影響他們一點點,這門就會開了,他們就會知道,不該覺得什麼都是理所當然。」
例如張慧慈在台大擔任助教時,就請同學們思考一個問題:「當你們把貧窮歸因在窮人不努力的時候,我只要你們想一件事──你們在大學以前,有沒有需要去打工,然後這打工的錢是自己的,還是要給家裡的?」通常同學被這麼問,多少都能理解貧窮帶來的身不由己。
人生起跑點不可能相同 必須借窮人一台滑板車、哪怕前面那人開的是跑車
常有人說「弱勢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的家庭」,張慧慈對此相當不以為然:「我們父母最常講的就是『對不起,讓你生在這個家庭』──這會傷害到弱勢的父母,難道父母不想給他們更好的生活嗎?當父母努力想讓孩子過更好,你卻說他們生在不好的家庭,那他會去怪他的家庭,不會想這社會不公平的地方。」
人生的起跑點從一開始都就不可能公平了,張慧慈說,就算起跑線真能相同,窮人身上也背了30公斤重的東西,跑不快,而政府能做的,就是借一台滑板車,讓跑在後面的人能衝快一點。即便借了滑板車也只能衝到前面那人的起跑點,「不管怎樣,已經比他原本的狀況好很多」。
所謂「滑板車」是什麼?張慧慈舉例,自己在大學舉辦營隊時就曾提案,不只要讓低收入戶免費來參加營隊,還要付他們薪水;參加大學營隊能為弱勢拓展視野,但對需要錢的孩子來說,「這幾天不給他薪水,對他來說就是虧錢」,唯有提供弱勢真正需要的,他們才可能來,才有機會改變。
曾有朋友問張慧慈「可以回到過去,想做什麼」,張慧慈直接回:「我才不想回到過去,那麼辛苦,還要重來一次!」(謝孟穎攝)
說起自己一路爬上來的心情,張慧慈以手機遊戲為喻,說明窮人翻身多需要運氣。有些人可以當「台幣戰士」,直接投現金買點裝,但窮人就只能累積每天領免費的登入獎勵金,等到能購買最關鍵通關道具的那天:
「這社會就是這樣子,好像在窮人前面設了很多很多關卡,我每天就是在那邊一直等鑽石,今天領到30顆鑽石,存到90顆就買一定可以通關的衣服,買到可以通關的衣服就一定可以通過,沒有的話你就只能一直試試試,即便你已經買了比較好的衣服,你還需要其他技能,然後你就會卡關……」
剛好遇到一個好老師、剛好申請到獎學金、剛好有份薪水不錯的打工,張慧慈近30年來就是這樣突破人生重重關卡。曾有朋友問張慧慈「可以回到過去,想做什麼」,張慧慈直接回:「我才不想回到過去,那麼辛苦,還要重來一次!」
破關那麼樣地困難,誰想重打一次?對窮人來說,想靠教育改變階級的第一難題就是連門票都很難到手,就算進去了也要面對填不平的鴻溝,而張慧慈不斷希望眾人思考的便是:如果你跟她站在一樣的位子,還能輕易地說,一切努力都是自己得來的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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