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加護病房來了一名肺癌患者,同仁對我簡單報告:「男性,四十五歲,兩週前,被證實是肺癌。這次進入加護病房是因為意識不清楚、血壓下降。」
我一一仔細看他的影像。肺癌已轉移到骨頭、腦部,已經是晚期肺癌。針對肺癌末期,我總是想聽聽病患本人和家人的想法與意見,只可惜病患本身已昏迷,只好找他的妻子或子女。
妻子來了,子女也來了,但我知道我的考驗才正開始。兩名子女都未滿十八歲,一個十二歲,一個十五歲,妻子總成年吧?沒錯,妻子是成年,但妻子一直重複說「他好……他好了嗎?……那他可以,可以出院了……?」無論我們談什麼,她都一直在主題外。
我和社工人員互看一下。我們的專業告訴我們這妻子有問題。護理師靈機一動,問妻子:「妳有重大疾病卡嗎?」
只見妻子拿出那張卡。我們終於了解她患有智能障礙,是不太能了解我們說什麼的。平常在家裡,誰決定大小事,很顯然是這名病患。
努力奔波,尋找病患的家人
「這如何是好?」我向社工師問:「可以找其他家人來嗎?」社工師回:「我們努力去找……」
下午接到加護病房來電,說那名肺癌患者的家人在加護病房門口大吼大叫。
我人到現場,那個先生已被警衛制伏,但依舊大吼大叫:「我要看我大哥!我要看我大哥!」
現在不是加護病房的探病時間,所以護理人員不允許他進去,他就出手猛打對講機,用腳踹加護病房,門都已被踹開了。
他們通知警衛、保全,是因為擔心他會對醫護人員、病人或加護病房裡許多的精密儀器造成破壞,然而這個先生不理解眾人好言相勸,不斷咆哮,且動手動腳。
我聞到他酒氣沖天,我知道是喝酒來鬧的一個家人,只見他又和警衛扭打成一片,我只好通知護理長,請警察來幫忙處理,因為我知道這種暴力衝突是我們加護病房無法處理的。
警察把這名暴徒銬上手銬,並帶離現場,暫時結束一場鬧局。我陪護理長去警局做筆錄,才知道他真的是那名肺癌病患的弟弟,不過他已經被趕出家門快三年。警察小隊長告訴我這個人酗酒、吸毒,還有暴力、強盜前科等。
不忍病患被殘酷的急救
回到加護病房時,我再次看到那位肺癌病患,血壓依舊在下降,心跳加速,胃也開始出血,而胃裡頭的血正由鼻胃管引流出來,這是病患往不好的方向走的一個跡象。
護理師說:「這樣下去,他會面臨殘酷的急救措施一遍又一遍,可是他又癌症末期,值得嗎?」
另一個護理師說:「唉,誰來替這個病患簽DNR?他的太太是法定代理人,但智能障礙,不知道我們說什麼。弟弟又是吸毒,又是喝酒,醉茫茫又暴力,等他毒癮過和酒醒後,大概這個病患也沒有救了。主任,怎麼辦?」
我也正猶豫,是呀,他真的很可憐,在生命的最後,怎麼會沒有人能協助他做決定呢?
我走到外面,再次跟他太太表達,她先生的情況不樂觀,但她依然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。
我轉頭,看著那兩名子女。他們的眼睛紅腫,已經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了,但眼眶裡的淚水依舊一直流下。
一對子女的含淚懇求
其實,他的一對子女似乎已經知道爸爸的情況不好,只是媽媽還在狀況外,媽媽還叫一對子女向我跪下,說:「求大家平安度過……」
乖巧的兩個子女也很聽話,他們跪下,對我說:「醫生,拜託,不要給爸爸痛苦而死……」他們隨即被我拉起來。我心中可真的不忍這兩個孩子淚流滿面,只是他們未成年,無法搶救爸爸免於受盡醫療折磨,可真是無奈呀!
社工人員在一旁告知我:「他們家裡的老父親早已過世,只有老母親在家。」我的護理師聽了很高興,馬上說:「那就趕快打電話叫他母親來呀!」
社工人員面有難色。我問:「怎麼了?」社工師回應:「我們只知道他老母親住在鄉下的山上,往返一趟要兩小時,來回四小時,還有……」
社工師的臉色陷入無奈:「住在山上的老母親,家裡沒有電話,又不良於行,也不會坐車。」
唉呀,聽到這樣說……我陷入思考,但馬上眼睛一亮,我說:「剛剛那名警察有留下電話嗎?可以請他幫忙啊!」
護理長說:「我了解。我們剛去警局和他們有聯繫。」
不久,傳回來的消息是,剛好因為病患弟弟的行為,警察也要找老母親,所以警察很快答應,要幫我們把老媽媽帶來醫院。
時間的等待使人焦慮。我一邊處理他的病情,一邊評估是否要插管、急救。我握住病患的手,對他說:「加油,再撐一下,你媽媽在路上了……」
「醫生,我兒子沒救了嗎?」
病患還持續胃出血,四肢也愈來愈冰冷。隨著血壓一直往下掉,升壓劑還在往上調升中……
「主任,你什麼時候要替他插管?」
「主任,心跳有點慢了。」
「主任,尿液變少了。」
……這些警示,護理師一直往我懷裡丟。我一一處理,也承擔一切風險,只因為我仍然記得那孩子所說的:「不要給我爸爸痛苦死去。」
其實將心比心,有誰願意自己的爸爸痛苦而死呢?我一直在等待,不知天色已晚,但那鳴笛聲在夜晚更響亮、更刺耳。沒錯,是警察小隊長,他帶著老母親來了。
可憐的母親,這一趟出來,就是處理兩個兒子的事。一個在派出所,一個在醫院。她蹣跚地走進來,滿臉疲憊,我才知道她先去派出所,處理弟弟的事,之後,又被送來這裡。
老母親一看到我,就問:「醫生,我兒子沒救了嗎?」
我看著那螢幕上逐漸往下滑的心跳、血壓,不禁點頭。
我看看病患,他的嘴唇已經開始發黑。
老母親泣喊:「兒呀,醒醒,快點醒過來啊!媽媽來看你,怎麼不睜開眼看我?我養你們兩個長大,一個進了派出所,一個在醫院,我怎麼辦?怎麼辦?……嗚嗚……」
這是可以預期的,母親見到兒子的最後一面傷心、痛哭不停,可是,現實是很殘酷的。我們不允許等太久,因為生命跡象變不好了。我隨即開始解釋病情。
老母親說:「兒子呀,你說有一天,我先離開你,不會讓我痛苦。可是你怎麼可以先走……」
老母親在床邊抱著兒子,雖然只是微聲泣喊,但那一直抖動的雙手抱住兒子,讓監視器螢幕上的心跳增加許多雜訊,警示燈一直猛響個不停,似乎把老母親的悲泣細聲擴大,震動了每個在場的人。
在床邊,每個人都只能安靜,還能做什麼呢?畢竟那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憂啊!
無奈身為重症醫師,歷經一千多人在眼前重病、死亡,所以我知曉這樣的悲傷場面,我必須冷靜。
在哀淒中,我扶起老母親,跟她說:「我們也許可以想辦法協助兒子,不要讓他痛苦而死。好嗎?」
以圖卡介紹DNR
老母親點頭,因為她不識字,我和安寧療護師就一一用圖卡介紹DNR,再協助老母親簽署。
只見老母親一邊點頭,一邊頻頻拭淚,她聽完我們說的話後,走回床邊,握住兒子的手,說:「下輩子回來,再當我的兒子。好嗎?好嗎?」
唉,聽得好心酸。一對母子如此生離死別,就在我們眼前,誰不感傷呢?
我背後傳出護理師們一一的飲泣聲,連跟隨而來的警察小隊長也流淚了。因為這是母子分離時刻,宛如當初胎兒脫離母親生產的疼痛。老母親雖然如刀割般心痛,但又要捨得放下,真是辛苦她老人家了,七十歲了,還得處理這些生離病死。
老母親用她還在顫抖的手,簽了同意書。
老母親的眼淚卻有一滴,滴落在同意書上,不偏不倚,就落在病患的姓名上,病患的名字都暈糊掉了。
事後,一群護理師告訴我,那是病患不願意讓母親看清楚自己的簽名,再度過分悲傷,而我卻認為那是母親的感傷,融化在兒子的名字上。
不管哪一種,那時候,大家當下的心,肯定都是悲傷的。
護理師拿了椅子,讓老母親坐下來,讓她好好陪伴兒子……
警察的一堂震撼課
我送警察小隊長到一樓,感謝他的協助。當他要上警車前,忽然轉身對我說:「黃醫師,今天對我而言,真是一堂震撼教育啊!」
「怎麼說呢?」
「我看到的是醫療人員搶救生命,用盡一切方法,不會因為被暴徒襲擊而氣餒,也不會因為聯絡不到人而放棄。這種全團隊的投入精神,值得我們學習和敬佩。」
我說:「生命很脆弱,也很令人不捨。到我這裡來的,每一個都是重病,若我們不去積極搶救,他們很快就會失去生命。時間對我們來說,比任何人都珍貴,也更珍惜,所以我才很謝謝隊長親自送他母親來。」
小隊長的臉上忽然一陣嚴肅,好像有所悟。他問我:「讓生命善終也是一種積極搶救生命的行為?」
我點頭:「我們不只尊重生命,我們更謙卑面對生命。和死神交手,我們不是一直硬來硬往地去執行。若生命已經到盡頭了,我們學會謙卑、尊重生命,所以善終也是一種積極搶救生命的行為。」
「因為,保護末期病患,不讓他們在死前仍受電擊、胸部強制壓迫和插管,因而受盡摧殘,但若生命未到盡頭,仍有機會救回,我們可是不輕易放棄任何的生命與希望。」
「一般人以為病患病重,就一定是末期,就無法救回,但這其實是不一定的。我們受過訓練,又天天處理重症病患,所以很多重病患者,在積極搶救下,仍是可以救回來的。」
「不過,今天這名肺癌病患,我和腫瘤醫師討論並確認過,他是末期病患,另外我是專門治療肺癌的醫師,很清楚他末期生命的嚴重性和不可逆,所以,我才會打電話,請你們幫忙,找到他的老母親,並且帶老母親來這裡,而我也願意在下班後,待在加護病房等你們來。」
「黃醫師,若他的母親來不及趕來呢?」
「唉……」我長嘆了一聲,說:「那麼,只好學你們警察機關常說的依法辦理。太太智力不足,子女未成年,弟弟暴力又酒醉,還沒醒,病患也未簽放棄急救,那麼,很不幸的,我們仍舊會進行所有的急救措施。
「但是,因為今天我們不願放棄,所以才請你們幫忙,剛好老母親家裡沒電話,也剛好今天到警察局認識了你。隊長,你不也是用心替我們找到老母親,所以才來得及阻止一場我不願意做的急救?實在很謝謝你。」
「原來我們警察可以協助一般民眾得到善終,今天我才知道,我好感動。我回去一定分享給同事。」
一輛車經過,車燈的光線剛好直射小隊長的臉。剎那間,我看見小隊長的眼眶泛紅,不知是因為我說的話,還是對於那位老母親的感傷仍存在。
望著他和警車鳴笛揚長而去,我相信,當他帶著正確的善終觀念離去,也會讓更多人有機會知道善終的可貴。
我們永遠的功課
回到加護病房,老母親的淚依然在流,而螢幕上兒子的心跳已呈現一條直線。她身邊有名志工陪伴著。
大家忙了一整天,都累了吧?而老母親呢?她接下來好幾天,一個人得面對後續處理會更累,還好有社工師、安寧管理師、志工們的安排,包括今晚去哪裡盥洗休息及用餐、誰來輪流陪伴老母親,甚至之後的葬禮事宜,都已和老母親溝通,也會給予協助。
善終不是只在加護病房簽完DNR就算完成,也不是把大體移出加護病房就是完成。完整的善終,應該包括病患生前的陪伴,以及病患過世後對家人的關懷,因為在喪親期間,人是最脆弱的,其實很需要旁人的關切和協助,但往往又不知如何開口,而陪伴、撫慰遺族之心,才是最完整的善終。
若病患得知自己有了善終,家人也被細心照料及妥善安排,我想心裡也會感動萬分吧。
人的情感,最珍貴的就是那份用心的感動,即使是這些病患和我毫無血緣關係,我仍不放棄讓他們善終,哪怕只有一絲絲的希望。
無論旁人懂或不懂,重症醫學工作者,就是在生死邊緣默默努力的耕耘者,我們必須懂得在搶救重病病患時的收與放,也必須懂得謙恭面對死亡,這是我們永遠的功課。
文/黃軒
文章來源:
http://gfamily.cwgv.com.tw/content/index/156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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