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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我,還是非我?

[作者] 坦尼沙羅尊者 [中譯]良稹

No-self or Not-self?    by Ven. Thanissaro Bhikkhu

西方人了解佛教時,一個常見的初始障礙,即爲 anatta 教說,該詞常被譯成無我(no-self)。此說之爲障礙其因有二。首先,無我之觀念與佛陀的業力與輪回等其它教導不甚契合: 假若不存在,是什麽經歷業報重生? 再者,它與我們自身的猶太-基督教背景也不甚契合,該背景預設永恒的靈魂或自我之存在爲基本前提: 假若不存在,靈性生活的目的又是什麽? 不少書籍嘗試解答上述問題,然而查一查巴利經典——現存最早記載佛陀言教的文獻——其中根本找不到相關論述。實際上只有一處[1],佛陀被當面直問: “是否存在,他卻拒絕作答。 後來有人求解其因,他說,認定有我、無我觀念之任一,皆落入極端妄見,不可能走上佛法修持之道。因此,該問題應予放下。爲了理解他對此問保持緘默代表anatta 釋義爲何,我們首先必須對他有關如何發問答問,面對他的答覆又當如何譯解的教言有所了解。 

佛陀把一切問題劃分爲四類[2]: 一類值得明確的答覆, 即直答是否; 一類值得分析式的答覆複,即對發問的條件作定義與限制; 一類值得反問,即把球送回提問者的場地; 還有一類值得捨置不答。這最後一類即爲那些不能夠止息苦與張力的疑問。一位導師受問時的首要責任,是判斷該問歸屬於哪一類,之後以相應方式作答。譬如對本應捨置不答之問,便不以是否作答。假若你是發問者,在得到答覆後,便要決定對其詮釋該走多遠。佛陀說,誤釋他的人有兩類: 一類對不該作推論的言句硬作推論,另一類人該作推論時卻不作[3]

詮解佛陀教導的基本原則便在於此,不過看一看多數作者對 anatta 教說的詮解方式,我們發現這些基本原則被忽略了。有些作者稱佛陀否定的是永恒之我或獨立之我的存在,藉此支持無我之詮說,不過這樣做,是對一個佛陀表明應捨置不答的問題給出分析式答覆。又有人試圖對經文中少數幾處似寓我不存在之意的述語作一番推論,不過可以有把握地說,硬用那些句子來答覆一個本應不答的問題,是在作不當推論。 

因此,與其對是否存在之問以否定作答——無論該是相互聯通之我還是各自獨立之我,無論該永恒與否——佛陀認爲此問從一開始即有誤導性。爲什麽? 無論怎樣劃定之界,的概念本身已包含某種自我認同與執取的成分,因此即包含苦與張力。這個道理既適於獨立之我,也適於相互聯通之我,後者不承認。假若一個人認同自然界的一切,他便爲每一株被伐之樹而苦。同樣,假若以整個宇宙爲,此中的隔絕感與徒勞感將如此壓抑,對幸福的追求——無論爲己爲他——将不可能成就。出於這些因由,佛陀的忠告是,不要關心我存在嗎? ” 我不存在嗎?”之類的問题,因爲無論你怎樣答,都引致苦與張力。

爲了避免之問本身固有之苦,他給出了解析體驗的另一種方式: 苦、苦因、滅苦、滅苦之道這四聖諦。 他說,與其把這些真諦看成與我、他有關,不如對其直接體驗、如實認知,接著分別施行相應的責任。苦應當理解、苦因應當消除、止息應當實現、止息之道應當長養。 這些責任構成了理解 anatta 教說的最佳背景。假若你培育了戒德、定力、明辨,達到某個甯靜安止之境態,利用該止境從四聖諦的角度看待體驗,心裏升起的問題就不是我存在嗎? 我自己是什麽?” 而是我在受苦,是不是因爲我執著於這個特定現象? 它真的是我、我自己、我的嗎? 如果它是苦,但實際上不是我或我的,又爲何執著? ” 後面那組問題,就值得一個直接了當的答覆了,因爲此時的答覆有助於你理解苦,鑿去致苦的粘取與執著——也就是引生其苦的殘餘的自我認同感——直到最後,一切自我認同的痕跡消失,剩下的是無限的自由。

在此意義上,anatta 之教言非是一套無我(no-self)的學說,而是一項非我(not-self)的策略[4],藉放下苦因、趨向至高不滅之樂,達到離苦的目的。到那時,我、無我、非我之問已落到一邊。一旦有如此徹底自由的體驗,又何來誰在體驗、是否爲我之惑?

 

中譯注:

[1]SN 44.8

[2]AN 4.42

[3]AN 2.25 

[4]值得提醒讀者的是,本文從巴利詞anatta 原典的語境出發討論此教義在解脫道上的作用,而不是抽象討論anatta的終極哲學意義。因此讀者應當仔細閱讀經文(非我相經),才能夠判斷是否言之有理。
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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